318、生死有命


生活是残酷的,哪怕用再多的工作和欢聚来武装,也抵挡不住命运的迎头暴击。

        十一月底,落叶纷飞,这天简艾刚到办公室,就接到叶安琪的长途电话,简单的一句话,如利刃般捅进简艾的心脏。

        “爸爸不行了,速来见最后一面。”

        咯噔一下,简艾就冲到石磊的办公室,说:“我要马上去旧金山。”

        “叶老他……”

        “已经昏迷。”

        “啊,那你赶快走。”

        “节目呢?我不知几时回得来。”

        “有几期存档,放完后我们会想办法,不行就重播。快去快去!”

        简艾打给楚天阔:“你的飞机可以飞吗?我现在到旧金山。”

        楚天阔知道发生什么事,说:“随时可以飞,你叫小王送你去机场,行李我让司机送去跟你汇合。但是我今天走不了……”

        “我明白,我先去,你能脱身时再飞来。”

        简艾赶往机场,一路上打电话给同事交代手头事务。自从叶安琪说叶知秋患癌,她就收拾好一个小箱子,把换洗衣物和护照美金都准备好,做好万全准备。楚天阔还催命一样叫人把简艾屯的那几个翡翠蛋面镶成一条项链,一枚戒指,跟手镯一起凑成一套。

        车行在半路,楚天阔再次打来叮嘱她:“见面时,翡翠你要戴上,让你干爷爷瞧一瞧,如果他问起我们俩的事,你就说些喜庆的话,让他开心。”

        “我明白。”简艾抹泪。

        到达机场,她的签证早办好,迅速通关。这时简艾特别真切感激楚天阔拥有两架随时待命的私人飞机。十几小时的飞行,每一分钟都是煎熬,简艾坐立难安,就怕缘悭一面,那将是终身遗憾。

        在旧金山落地,是老熟人丹尼尔来接,简艾顾不上寒暄,劈头就问:“我干爷爷情况如何?”

        “危险,三天内已经昏迷两次。”

        “人在哪里?医院吗?”

        “不,在家,他说不要死在医院,一定要在家里断气,才算寿终正寝。”

        一听死字,简艾的眼泪决堤。丹尼尔告诫她:“不要哭,老人家这时候最见不得的就是眼泪。”

        简艾抹去眼泪,把包里的翡翠掏出来,挨个儿戴上。到家里,简艾看客厅里坐着四五个男人,西装革履,面色凝重,她猜测不是医生就是律师。有个身材强壮的女护士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叶安琪迎出来,拍拍她的肩膀:“飞了这么远,累不累?想吃点东西吗?”

        “干爷爷在哪儿?”简艾哪有胃口,心急火燎地要见叶知秋。

        叶安琪说:“随我来,你要有心理准备,他已处在弥留之际,用了大量的止痛药,神志不太清楚。”

        “我明白。”

        病人不便上楼下楼,所以叶家将一楼的书房改成卧室,方便推轮椅。

        简艾走进叶知秋房里,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角落一盏立灯勉强照亮半间屋子。床上躺着的就是叶知秋了,几个月不见,病魔将他折磨成一具人形骷髅,已经看不出肌肉,皮肤仿佛直接贴在骨头上,形销骨立。

        屋里有股气味,一般人闻到就想吐,简艾并不怕,这味道是铭刻在她心里的气息。癌症病人病入膏肓之际,因为服药和内脏的损坏、口腔溃疡……呼吸间就有这种气味。

        那是死亡的味道。简艾忍着没哭,蹑手蹑脚地坐到叶知秋床边。叶安琪俯身,在叶知秋耳边说:“爸爸,Jane来看你了。”

        此刻,叶知秋的魂魄就如一根蜘蛛丝牵着的风筝,飘摇不定,有如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睁开眼睛,艰难地转头,努力做出一个笑容。

        “我的孙女来啦,你好吗?”

        简艾哽咽,紧紧握着叶知秋枯瘦的双手。

        “我很好。”

        “啊,这翡翠做好啦,颜色不错,很配你。”

        他的手指轻轻摸那光滑的翡翠镯子,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已耗尽他的力气,头一歪,眼睛又闭上。

        叶安琪说:“出来吧,他很疲倦。”

        简艾说:“能让我陪干爷爷一会儿吗?我就在这儿趴着,不说话。”

        叶安琪叹口气,悄悄退出房间。

        简艾在叶知秋身边,流了许多眼泪,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安琪再度进房,把她叫出来,让她无论如何要吃一碗粥。

        简艾穿着朴素的针织衫和牛仔裤,却戴着豪华的满绿翡翠,眼睛通红,面容憔悴,一副可怜又可笑的模样。

        她故作坚强:“幸好赶得及。”

        “就这两日了,现在不过是吊着一口气。”

        简艾靠在叶安琪身上,说:“辛苦你了,这些日子。我不孝,不能在跟前伺候。”

        “我是女儿,这当然是我的义务,你还小,有许多事需要你去做,别自责。”

        楚天阔是第二天赶到的,同行的还有张巍巍。二人行色匆匆,衬衫都皱巴巴的,一看就是下飞机就马不停蹄赶来。

        进门,叶安琪张开双臂拥抱二人,说:“来得真快,你们去说两句话吧。爸爸的头脑还算清醒。”

        两人不废话,赶紧脱了鞋就钻进房里,过了老半晌才一前一后走出来,脸上都是凄楚的神色。楚天阔对叶安琪说:“这是我外婆委托我送来的一件东西,留个纪念吧,刚才我拿给叶老看,他还能记得呢。”

        叶安琪一看,那是一张修复并放大的黑白旧照,是当年地质系几个同学的合照,只有齐天一个女孩子,被簇拥在中间,笑颜如花。叶知秋风华正茂,剑眉星目,紧紧抿着嘴,略有些拘谨。

        她眼里浮现水雾,笑说:“爸爸年轻时真帅,对不对?像邵氏电影的明星,这礼物真好,我都从没见过这张照片。”

        楚天阔讲:“我外婆说,这是一个美国同学拍的,当时就洗了一张送她,她嫌照片中她的旗袍被风吹起下摆,形象不雅,所以藏起来秘不示人。叶老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珍贵的合影呢。”

        “我要找个相框裱起来!”

        简艾下楼,看见楚天阔,扑进他怀里,嘤嘤哭泣。楚天阔安抚她:“别哭别哭,你的眼睛已经肿得张不开,再哭要瞎了。”

        张太太招呼开饭,几样家常小菜,大家强打起精神吃了一点。这时有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华裔男子走来,高眉深目,有点混血的痕迹,他熟门熟路地,跟张太太讨一碗白米饭,跟其他人点头致意,坐下就吃。

        叶安琪下楼,见这人,嗔道:“怎么一到饭点你就出现?”

        “担心你呀,所以来看看。”那男人说着,很亲昵地搂过叶安琪的肩膀,吻她脸颊。

        叶安琪推开他,介绍说:“这是Ken,负责处理我父亲遗产事务的律师。”

        Ken露出洁白牙齿,微笑纠正:“律师团之一,我中文名叫刘铿。”他一说话,那奇特的口音就露了馅,确实是个混血ABC。

        人家开口自我介绍,楚天阔和张巍巍免不了要寒暄两句,这顿饭气氛诡异,分外安静,只有刘铿偶尔和叶安琪低声交谈几句,说的都是叶氏家产的细节。

        饭后,刘铿进叶知秋的房间,坐了十分钟,悄悄退出,跟叶安琪耳语两句便告辞。张巍巍借口要出去买烟,叫叶安琪开车载她。

        叶安琪挑眉:“你有驾照,干嘛不自己去车库里开一辆。”

        张巍巍深深看她一眼,叶安琪明白了,没再多言,拿起车钥匙跟张巍巍走出家门,发动汽车,张巍巍坐到副驾驶。

        她说:“我不能离开太久,二十分钟绕个圈吧。”

        张巍巍开门见山:“那个Ken是什么来路?身家清白吗?”

        “你怕我遇人不淑。”

        “能不怕吗?你什么都好,就是不会看男人,总遇见渣男。”

        “你太夸张了!我一向洁身自好,活了三十几岁,哪怕从幼儿园的Puppylove算起,男伴一只手就数得完!”

        张巍巍没好气地说:“交什么男朋友不好,偏偏跟律师混,干律师的就凭一张嘴,活的能说死,死人都能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那个Ken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你纠缠不清,不会是……”

        “想财色兼收?”

        “废话,叶先生一死,你拿到遗产,立刻是万众瞩目的女继承人。”

        叶安琪拍拍张巍巍的肩膀:“David,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实话对你说,Ken跟我的事,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从第一次约会算起,也有一年多,在渥太华时我们就认识,还是父亲介绍的,说是故交之子,人品可靠。”

        张巍巍这才算有点放心:“你别哄我!若果真是你父亲的意思,那倒罢了,他看人是极准的,从未走眼。”

        叶安琪在一个小超市门口停了车,感激地抱抱张巍巍,说:“你关心我,我很感动。谁叫你当年不追我呢,否则今天你就是腰缠万贯的豪门女婿。”

        张巍巍一脸嫌弃地推开叶安琪:“谁要追你呀,现在你还算有点女人味儿,以前读书时代就是个疯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年女生宿舍突袭足球队更衣间乱摸人家下~体的头头就是你!你们虽然都戴了万圣节面具,可是你那一条毛茸茸的大辫子,我可认得清楚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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