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翌日,周家老宅。
府中张灯结彩,送礼者络绎不绝,原来是周家表小姐将于三日后出嫁。
但细看仆役神色,大多不尴不尬,强颜欢笑。
烛伊找到先前在周家村借住所识的二牛家大婶,托对方给裴氏稍张方子。
狼毒白头翁穿心莲
独活向前千里及
忘忧防风王不留行
上写药材药性全然不相干,裴氏看了,想必明白个中含义。
——冯老护卫已遭曹不破毒手,而她独自一人活下来,按计划前行千里,愿裴氏忘掉伤痛,万事小心,她无法道别,也无法久留于此。
烛伊随周家侍女托着饯碟返回广池边时,纪顾二人正和周老爷子闲聊。
周老爷子裹着深碧锦裘,腰悬叶纹镂雕青玉佩,年逾六旬,因善于养生,红光满脸。
纪允殊一如既往话少,于浅酌间倾听长辈絮叨。
顾思白本已为冯老护卫之死释怀,经过无眠一夜,再度沉浸在“啊啊啊我杀人了我再也不是好人”的古怪压抑中,难得不那么话痨。
“明则,”周老爷子对纪允殊道,“你这次绕道来蓟城,想必还要辗转多地,方可归京。”
“是,”纪允殊颔首,“五年一度的雅集在即,最迫切便是召集‘北域八奇’前往京城助阵。目下除去您,玄纳大师、盛庄主和家父,其余或不愿出山,或踪迹难寻。允殊此行,奉命寻访,并说服他们为国效力。”
“老夫一把老骨头,嗅觉味觉日益退化,经不起折腾,不凑这个热闹啰!但必定加派几名嫡传弟子赴会,他们青出于蓝,你尽管放心。”
“表舅亲传徒弟,自不会让圣上失望。”
周老爷子捋须而笑,乍见烛伊站到纪允殊身后,蓦然一惊,眯起昏花老眼,细细端量,忽问:“你边上……就这么个异族丫头伺候?”
纪允殊转望顾思白背后齐刷刷站了男男女女六人,不由得失笑:“在抚安郡王世子大驾跟前,是寒碜了些。”
烛伊腹诽:说谁寒碜呢?
周老爷子皱眉,对身侧那位瘦削的李管事吩咐几句。
约莫一盏茶时分,李管事领来十余名双髻少女,或温柔或娇俏或羞涩或灵动,螓首微垂时,红着脸悄然偷看纪顾两位俊美青年。
胆子大些的,已公然抛来媚眼。
周老爷子微笑:“府中女眷少,内子的侄女又即将嫁人,这些丫头个个能吃苦,通书墨,善女红。你若不弃,挑几个带去京城,既可沿途照料,也让她们涨涨见识。”
纪允殊眼皮没抬,果断回绝:“谢过表舅关心,不必了。”
周老爷子:“可只有一侍婢服侍……”
“这个女侍,甚合我意,足矣。”纪允殊勾唇。
烛伊只想翻白眼。
周老爷子不悦:“老夫刚才看她摆饯碟,颇显笨拙,你还是多加些人手为妙。”
“往日没让她做这些,过于生疏罢了。”
“长相太……招眼了吧?”
纪允殊淡淡地道:“诺玛族姑娘嘛……招眼不是坏事,就算半点活不干,站在一旁也赏心悦目。”
周老爷子许是瞅见烛伊微微冷笑,摇头:“她态度不够恭敬。”
“那是因为表舅硬要塞人给我,她有情绪了。”
纪允殊特地回头,朝烛伊扬起唇角,仿佛在安抚她。
在场下人无不艳羡:素闻纪将军铁血,不近女色,如今不但对这姑娘百般纵容,为她拒绝长辈美意,更当众予她定心丸……真不晓得前生修来多少福气,才得此宠溺。
烛伊: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制造她是“宠婢”的假象?她自当好好表现!看谁比谁肉麻!
于是,她矫揉造作地以兰花手夹起一块咸酸,捏着嗓子,娇声劝道:“将军,您尝尝我亲手挑的,好不好呀?”
纪允殊汗毛倒竖,几乎掩饰不了寒颤。
眼看那细长红色果条递至嘴边,内心的嫌弃如巨浪翻涌。
可他片刻前为婉拒周老爷子塞人,把话说满了,不好翻脸,只能硬着头皮张嘴,含住烛伊投喂的梅条。
呸呸呸!什么玩意儿!酸死了!
纪允殊向来不喜酸,这下直接酸到牙抽筋,脸变形。
他斜眼瞪她。
她摆出无辜脸,谄谀笑问:“好吃吗?我喂的,不许说‘不好吃’哦!”
“好,好吃得很!”纪允殊磨了磨发软的牙,从她手中夺过银筷,一把夹起三根梅条,“你也吃几根!”
烛伊正要“撒娇”回绝,不料远处有人大呼小叫,慌张奔来。
“不好了!不好了!……表小姐投湖了!”
···
广池另一端漂着二十余人,如像一锅饺子浮浮沉沉。
岸边女眷和仆役们大呼小叫,“慕姑娘”、“表小姐”、“莘丫头”的呼唤声糅合在一处,宛如错落音律。
周老夫人由嬷嬷搀扶,嘴上哆哆嗦嗦念叨:“快!快救人哪!”
水冷刺骨,带有些许浮冰。哪怕精壮男子下水,只扑腾一阵,已冻得脸色发紫,手脚僵硬。
顷刻间,靠近湖心亭的水面,漂起一身穿淡紫衣裳的女郎,宛如落花随流水。
“在那!”李管事大声调动人手,“快去快去!这么冷的天,再久泡……怕是来不及!”
余人匆忙划船,冷不防树下掠出一天玄色挺拔身影,正是纪允殊。
他随手扯落累赘鹤氅,纵身跃起,臂膀微展,飞向湖中小亭。
观者齐声惊呼——纪将军身负绝艺,但落水女郎离岸十数丈!以他一跃之力,只怕要掉进冰冷水中!
然而预料的“扑通”落水并未发生。
只见纪允殊下坠的一瞬,双足在一名救人仆役的肩臂上轻轻借力,继而飞出两三丈,踏中一块浮冰,又跃出丈许……三下跳跃,如惊鸿御风,已至湖心石灯。
他单足立于灯顶,倾身探臂,以剑鞘挑起女郎后领,先将其拖至脚下,后把人提离水面,再飞身腾起,几下起落,返回岸上。
目睹他一去一归,动作干脆利落,衣不沾水便下湖救回表小姐……
众人震撼之余,纷纷欢呼。
唯独烛伊见他如提落汤鸡般将佳人塞给顾思白,心下好笑。
看样子,纪将军的“英雄救美”,一向很敷衍啊……
顾思白终于从“杀人”后的惴惴不安中回魂,指挥李管事和丫鬟们施救。
周家这位表小姐姓慕名莘,儿时父母双亡,沦为孤女,后几度被叔伯欺压骗取家财,不远千里投奔姑母。周家上下怜其身世坎坷,惜其乖巧伶俐,两年来捧在手心呵护。
此番风光出嫁在即,竟选择投湖自尽……实在叫人费解。
在顾思白催吐、施针、救治下,慕莘悠悠转醒,一见周遭关切面容,登时热泪盈眶,呜咽有声。
“姑父,姑母……莘儿不能嫁到玉泉山庄!盛庄主的前十位夫人,都、都没影了啊……”
···
半个时辰后,闹腾多时的水面恢复平静。
但人心难以安宁。
李管事迅速安置慕莘和救人仆役,勒令所有人不得声张;周老爷子则满脸愧色,请纪允殊等人回暖厅小歇。
“莘儿的未来夫婿,是盛风长盛庄主。”他艰难开口。
纪允殊容色如常,顾思白则恍然大悟:“就是那位……专为皇家酿造古法佳酿,和您同为‘北域八奇’之一的盛风长?您制茶,他造酒,茶酒联姻,倒也门当户对,可我记得……他快四十岁了?”
“唉……”周老爷子颇为难堪。
顾思白又问:“‘十位夫人’、‘没影’是何意?”
周老夫人愤然:“我素来不赞同这门亲事!这盛庄主过去十多年中已娶妻十人,若莘儿真只是与人共事一夫,倒不至于寻死。
“关键在于,那人隔年娶妻,府上间或传出过一两回丧事,其余夫人皆杳无音讯!这事不用想也知必有古怪!咱们当家的,是要逼死我的亲侄女啊!”
“没有!老夫何曾不是把她当亲女儿养的?”
见纪允殊一脸漠不关心,顾思白急了:“老爷子何以把侄女嫁给此人?多位夫人失踪之事,没人查,也没人管?”
周老爷子无奈:“那盛风长,表面是霁月光风的雅士,背地里自恃仰仗皇家,占山为王,恃强凌弱,所为跟寇匪无差别,是蓟城周边最不好惹的两人之一。纵有告发者,最终必死于非命,本地官员根本不敢动他……
“据说他一贯挑小门小户的女儿家成亲,这回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家莘儿的八字,说是天作之合,硬要求娶!莘儿已是十九岁大姑娘,总呆在周家,不像样啊!”
纪允殊淡然发问:“何不告知与我?我虽身在镕州,但蓟城亦属治下,表舅觉着我跟其他地方官员一样,会包庇此类恶行?”
“老夫……唉!被盛风长拿住了把柄,他以此要挟……若公诸于众,老夫从今往后身败名裂,周家上下颜面丢尽。怪我一时糊涂!是我对不住莘儿!”
周老爷子痛心疾首,经顾思白反复追问,才坦言来龙去脉。
两年前,他从一位年轻学子手里买断了十余首茶诗和几篇茶赋,充作门人作品,编纂刊印成册,借此抬高名气,开拓茶叶销路。
未料册子辗转传入京城,甚至送至御前。
冽帝见了十分欢喜,下令重赏册中署名的周家子弟。
此事原本只能算学术造假丑闻,然则直达天听又接受封赏,生生成了欺君。
盛风长正是拿捏了周家这桩罪行,才软硬兼施,逼娶慕莘。
周老爷子理亏在先,压根没脸向纪家人求助,寄望于把侄女嫁去,与盛风长结为亲家,以封其口。
纪允殊冷冷一笑:“先欺上瞒下、窃取赞誉,后把弱女子推出去、替整个周家遮风挡雨?她不就吃过你们家几年粮食么?何罪之有?”
他平素待长辈恭敬客气,此际不假辞色,剑眉星眸透着寒气。
顾思白附和哀叹:“明知有蹊跷,还把自家姑娘推进火坑?人心肉做,怎会冷硬至斯!”
周老爷子愧疚无言。
纪允殊问:“二位有何打算?”
“以死拒婚之举若外泄,盛风长面子上不好看,定要搞事……目下最好先压下‘投湖风波’,对外宣称是‘失足落水、染上寒疾’,尽量拖延时间……明则,荣初,两位好孩子,请快替老夫想想法子!周家存亡,在此一举!”
纪允殊沉吟未答,顾思白却问:“老爷子刚提到,盛风长是‘蓟城周边最不好惹的两人之一’,另一人是谁?”
周老爷子苦笑:“一个奇怪的女人。”
“啊?怎么奇怪?怎么不好惹?”
“这人武功极高、神出鬼没的,到处和别的女子比相貌,还会狠掐比她漂亮的女人的鼻子。若遇人干涉,往往把对方打成重伤,不讲道理,手段凶残,黑白两道皆没胆量管她的怪诞举措。”
“还有这种嗜好?”顾思白大奇,转脸对烛伊道,“你得藏好!不然……定要被她捏鼻子!”
突然被点名的烛伊,不知作何反应。
她从云端跌落,仍被一群人拼死相护至此。
侍女素倾、冯老护卫、裴氏、一众亲卫……熟悉面容一一在脑中闪过。
或生离,或死别,今生再会无期。
可她仍不至于了无生趣,总比那绝望到自寻短见的姑娘要幸福些。
她今非昔比,自身难保,爱莫能助。
念及顾思白古道热肠,她悄声问:“顾世子慷慨仗义,会帮慕姑娘的,对吗?”
顾思白挠头冥想,未发一语。
纪允殊闻声,侧目看她,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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