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楼阁重归静谧。
云雁西眼望窗外渐落渐歇的雪片,悲怆不断侵吞内心。
五年前,诺玛族内库的至宝碧琉璃遭人掉包,牵扯到梅浅月的父亲。
梅浅月的胞弟当即飞鸽传书给姐姐,恳求她回族协助探查,争取减轻父亲的失职大罪。
那时,儿子云琛刚满四岁。
梅浅月难舍难离,终究不忍心头肉车马劳顿,更不希望他卷入族内纷争,便让丈夫留在冽国悉心照顾。
云雁西本想同往,几番拉锯后才答应。
最初一个月,他强忍思念,放下诸事陪伴儿子,白日逗乐玩耍,夜间温柔哄睡。
虽担忧岳父的处境,但他相信妻子能力卓绝,必可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事情在接到纪允殊的一封信后有了变化。
云雁西自诩“书画武”三绝,展信后暗暗佩服这后生的惊人天赋。外加信上暗含挑衅意味,他跃跃欲试,怀着比试之心,把孩子交给嬷嬷和仆从,闭门苦练多日。
云琛偶尔会闯入书房,扑向父亲,咯咯而笑。
云雁西为爱好而废寝忘食,见儿子如常玩乐,久而久之,免不了疏漏。
某日黄昏,他反复阅览新作,满意地开怀大笑,才想起小半天没见云琛,遂信步行至孩子的卧房。
老嬷嬷称,小公子午后安睡未醒。
云雁西挽起纱幔方觉情况不妙!
——云琛脸色白里透青,五官僵硬,不知何时已断绝气息!
云雁西如坠噩梦,拼命施救,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摁了个遍。
确认儿子身中奇毒,又竭尽全力喂解毒之药,用内力逼出毒素……折腾至半夜,方知无力回天。
他抱着儿子冰凉的尸首,似被抽空了一般。
悲伤绝望到极致时,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甚至无心细究毒从何来。
……
五年后的云雁西,总算能平静回顾那段惨痛岁月。
“小琛儿的死,缘于那几罐没藏好的香料。自浅月为了照顾孩子,疏于香道,我便开始研习,试图学成后帮她一把。只因我溺于翻阅古帖,完全没留神小琛儿拉开了角落柜子,逐一把药材和香料倒出来啃咬品尝,又掩好柜门……
“混合而成的毒发作缓慢,使得小小孩童午睡时呼吸停歇。仆从也没觉察他那一觉睡得太沉,以致错过抢救时机。我那会儿差点想砍掉右手,立誓从此不再作画写字练武,只求小琛儿能活过来!
“可我紧紧拥抱那小小身躯,感知他越来越僵,我便知道……一切为时已晚,不论我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我开始放声大哭,没任何形象和顾虑,不加抑制地嚎啕着,哭到嗓子嘶哑,又接连三日,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
“待到第四日,浅月归来,惊闻噩耗,当场吐出一口血,昏倒在地。我突然清醒了些,转而担心她劳累奔波,再大受刺激,难以支撑。幸好,尽管伤心至极,她醒来后还有力气揍我、骂我、砸我的笔墨纸砚。
“我恍恍惚惚,想不出任何安抚她的言辞,等她发泄累了,才从背后抱住她,贴着她颈侧,小声劝抚:‘咱们,再生一个。’正是这句话,彻彻底底激怒了她。她惨笑回望我,棕色瞳仁仿似一潭死水:‘琛儿尸骨未寒,你满脑子竟是……欢愉之举?’
“她一把推开我,夺门而出。我许久没进食,反不及她力气大,摔倒在地时,还磕落了一颗牙齿。我手脚并用爬到门外,只看到她远去的背影。万万没想过,那便是最后一眼。
“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儿子是她历尽劫难、忍受十月怀胎的不便和生产的剧痛,才从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哺乳艰辛,更别提大小病痛的悉心养护,和相处四年的美好时光。这一路种种,我最是清楚,就算真有其他子女,也不可代替琛儿。
“我就是……脑子不正常,才会说出荒唐言。可我再没机会解释,她的足迹消失在山崖边。我事后才知,她父亲虽免死罪,但难逃削职抄家、牢狱之灾。她压力重重,披风戴雪归家,本是要求助于我,再承受此痛,如何能忍?
“我恨我自己,也迁怒所有仆役,打断他们的腿,撵出家门,甚至迁怒允殊。我不再碰笔墨,改而钻研香道。大抵无人指引,接触烈性香料的头三年,人多少有些疯魔。
“我偏执地不愿‘梅浅月’销声匿迹于世间,编纂了‘倚梅客’的外号,以她的形象行走江湖。即便后来神智没那么糊涂,倒已习惯女子的装扮、动作和声线,宁愿长醉不醒。
“我确信她没死,寻思若然能追查琉璃璧失窃案,还岳父清白,没准她会原谅我,重新接纳我。我在诺玛族辗转两年,偷偷搜遍各大家族,从细节推断,此事极可能与盛风长有关。于是我回了冽国,认定只要守着蓟城,定能等到我的妻。
“除了想方设法进入玉泉山庄以外,每次遇到脸生女子,我便借机探查,看会否是她易容所装,尤其诺玛族女子……掐着掐着,便掐到了允殊家的小丫头。”
云雁西苦笑,泪目幽幽转向烛伊。
烛伊在心底捋了一遍,已然猜到,盛风长昔年借献酒之名前往诺玛族,将碧色琉璃偷龙转凤。
因过了较长一段时间才东窗事发,没人怀疑这来去匆忙的外人。
盛风长乃冽国太子的爪牙,此事究竟是他本人谋划,抑或太子唆使?太子乃至冽国皇帝,在诺玛族政权交替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不等她细想,纪允殊把猫塞给顾思白,沉声发话:“你们先退下,我有话要与云兄商议。”
烛伊心里一颤:云雁西细说他与梅浅月的相识相知相许,坦诚丧子之痛、离妻之苦,无非想劝服纪允殊交出琉璃璧。
对于纪允殊来说,琉璃璧仅仅是用途不详之物,可对于云雁西而言,则是妻族存活的关键!
纪允殊会因愧疚,轻易拱手让人吗?
若然云雁西为救岳父,把琉璃璧交到诺玛族新统治者荻氏的手中……洛松氏想要夺回,难度无异于登天!
随顾思白离开书房后,烛伊心绪不宁,蹑手蹑脚返回,最终因云纪二人耳力惊人而未敢靠近。
···
子时过后,纪允殊方回卧室。
烛伊拿着小药瓶,深深吸了口气,忐忑掀开布帘。
纪允殊正好在脱衣,一听脚步声,立时捂住前襟:“有事?”
“将军背上……还没上药吧?”烛伊两颊如遭火蛇舐过。
“不必,”纪允殊下了驱逐令,“去睡吧。”
“那银枝非刀非剑,伤口不规则,若不及时处理,恐怕……?”
她没太关心纪允殊的伤,更不乐意替他抹药。
可如不借此良机套问琉璃璧所在,非但日夜难安,往后再难启齿。
纪允殊迟疑半晌,像是被她说服了,窘然背转身,半脱袍裳,算是默许了。
他背部结实精劲,肩胛骨间赫然添了三道歪歪扭扭的新伤,皮开肉绽,甚是狰狞。
烛伊从未替任何人抹药,霎时无措:“要不……趴下?”
纪允殊带着无处遮掩的赧意,不情不愿趴到床上,闷声道:“认真抹药,别乱摸。”
烛伊气笑了:“不就是背么?有什么好摸的?以为自己是猫啊!”
见纪允殊被怼得语塞,她打开瓷瓶,轻轻将药粉洒在创口上;另取一罐膏药,以瓷勺挑起,小心覆抹。
弱灯下,他背脊弧线如山峦起伏,黝肤泛红,力中透美。
烛伊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后知后觉烧着脸扭头,不巧手一抖,瓷勺戳中伤处。
纪允殊低嘶一声,却没多说什么。
烛伊试探:“云先生已回去?”
“嗯。”
“将军把琉璃给他了?”
纪允殊周身一僵:难道她……?
压抑怦动心跳,他回头,用看傻子似的鄙夷眼神瞄她。
烛伊不但没动怒,反而轻松了些许:“他就这么算了?”
“这家伙放浪形骸、自暴自弃,抢琉璃璧的最大目的在于找妻子、救岳丈。而我清剿玉泉山庄,需以此物为凭证,”纪允殊唇畔抿起一缕淡笑,“只要他不闹事,我自会帮他找云家嫂子。他大可等我京城事了,再为妻族赎罪。”
烛伊提醒:“数月前荻氏为笼络人心,大赦天下,梅家人想必已踏出牢狱,平反不急在一时。”
套话完毕,眼看药膏表面微干,她为纪允殊披了件衣裳,示意他再多趴一阵,自行收拾药瓶药罐。
纪允殊心绪纷扰。
他早看出皇太子违背冽帝意图,且暗中操控密卫,以卑劣手段挑起多族纷争,意图吞并周边各族,进而攻打宣国和南国。
而洛松氏掌控的秘密,应是太子所需。
纪允殊迫切想了解太子的动机,首先便要查清琉璃璧的具体用途。
然而,连云雁西这个诺玛族女婿也不识当中玄机。
如今从太子爪牙盛风长处搜出琉璃璧,有一事存疑——盛风长若奉命盗窃宝物,缘何锁于书房密室数载?
此事一度在诺玛族闹得沸沸扬扬,太子耳目灵通,不可能容忍他私藏。
除非……盛风长做了手脚,给主子送去一枚假琉璃璧?
要真是如此,“狗咬狗”的戏码会相当精彩。
纪允殊此前没想明白,何以烛伊明明可伺机脱身,仍执意留下。
对应她卖力的表现,某些迹象已从缭绕云雾中露出端倪。
关于洛松氏的秘宝,烛伊所知,远大于她所言。
但屡加刺探只会让她起疑心,纪允殊一时无计,摸出手镯,继续琢磨。
“里头是尖刺还是小锯子?”
“若如实告知,能还我吗?”
纪允殊素来好胜:“本将军铁定能解密,你等着!”
烛伊笑了:“我不信。”
纪允殊从她淡定神色窥得一丝线索:“手,给我。”
“干嘛?”烛伊警惕。
纪允殊见她躲躲闪闪,愈发肯定,镯子须戴在她手上,才能打开机关!
他伸臂扣住她手腕,用巧劲将镯子套了进去。
两人肌肤相触,视线碰撞,均自一怔。
指尖抚过她温润的手背,微妙炙灼流淌全身,教他心间燥烈,又滋生出酥酥的麻。
烛伊笑嘻嘻抽手:“谢将军归还!”
纪允殊离揭秘只差一线,岂能容她耍小心机?
撑起身,探长臂,连人带镯拽住!
她奋力甩开,奈何立足不稳,上半身倒他身上。
嗯,确切地说,是……横扑在他袍裳不整的躯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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