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九十四章 让她的美好幻想破灭!……
日昳之时未过, 暖春融融,亭内气氛却似瞬间折返至寒冬腊月。
顾思白犹自在欣赏舅舅的字迹,赞叹之余又心生嫉妒, 丝毫没理会对方冷眸含霜。
烛伊虽捉摸不透纪允殊意欲何为,终是给递了他台阶。
“既是良辰佳景,我陪‘纪先生’练会儿字?”
“纪先生”三字无端顺了纪允殊的毛。
他没再搭理大外甥,亲自为妻子腾出位置, 再一次纠正她握笔的姿势。
不等她写完“桃李”二字,更从她身后贴去, 伸手把持她的腕, 写下“不”和“摇”。
尽管他衣袍的沉香气息无比熟悉, 但混了自身襟领的草药香,以及砚上浓墨香、郊野的春花香,竟让烛伊呼吸为之一滞。
记得早在桓城时, 他已“手把手”教过她。
那阵子的他,是被碰一下就脸红的清纯将军……
可此时此刻,他长指温热熨帖,握她手时不轻不重,指引她一横一撇,一竖一点, 如此流畅自然。
前两句初成,他右手未松开,更以左手环上她的细腰,与她背腹紧贴,俯首和她耳鬓相磨。
笑语哼哼,如莺语滑于花底,柔情流转。
“你的‘纪先生’, 教得好吗?”
烛伊脸颊微烫,这才低头看宣纸上墨渍未干的昳丽字体,宛若丽树,穆若清风,与他适才所写行书有所不同,含情脉脉,更具华丽之象。
不知为何,烛伊竟有一刹那失神。
忘我忘形,忘却过往,亦忽略将来。
“没听见?耳朵出问题了?”
纪允殊见她发呆,偷偷在她耳廓上啄了啄,继而盯着她的唇,作势欲亲:“还是……嘴巴有问题,说不出话?”
顾思白:太过分!不让人活了,是吧?
他搁下手书,头也不回地挟着猫咪冲出石亭。
大虎,咱们浪迹天涯吧!
没走出多远,前方蜿蜒小道上来了辆装饰华贵的香木马车,前后呼拥着十余名护卫,依稀是杜贤玉的车驾。
纪允殊显然也认出来者。
脸上春风未减,眼底已沁着寒气。
少顷,杜贤玉由仆从搀扶下车,如分花拂柳般行近。
她的衣饰和妆容依然精致得无可挑剔,但凤目透着浓郁的倦意,略显憔悴。
幽幽望向刚脱离拥抱姿态的新婚夫妇,对上纪允殊执礼时的冷淡目光,她苦笑:“今日冒昧前来,想与裴……纪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突如其来的改口,让纪允殊脸色略微缓和。
他疑惑转望烛伊,试图捕捉一点拒绝意味,并随时准备回绝杜贤玉。
烛伊则作出“请”的手势,示意杜贤玉落座,檀唇轻勾:“郡主要跟我聊天?我俩之间有什么话题,是我家将军听不得的?”
杜贤玉容色一凛,忍住没发作。
烛伊复对纪允殊笑道:“桃花开得极美,去给我摘几枝呗!”
纪允殊默然步出石亭,却在附近徘徊,时刻留心亭内动静。
烛伊让仆役收拾石桌上的文房用具,取了从靖远侯府带来的食盒,将蛋黄流沙饼、千层桂花糕、雪玉杏子冻等各类精致点心摆好。
“侯府姨娘的手艺,想来郡主也不陌生。”
杜贤玉静坐不动:“他……私下可曾说起过我?”
烛伊轻轻摇头。
杜贤玉叹息:“他本就得罪了太子殿下,娶你……又导致失去入宗室的机会,等来日改了新朝,只怕处处受打压,境遇很是不妙。”
“郡主不妨直言。我乃诺玛族人,对你们话里的弯弯绕绕,并不敏感。”
杜贤玉定定凝视她平静的娇颜:“我这些年一直想着他,也是真心帮他的。我不介意……和你共侍一夫。”
烛伊微微一笑:“我介意。”
杜贤玉柳眉挑起的怒火稍纵即逝。
“我晓得,此前曾冷言冷语相对,让你心里不自在。若我诚恳向你致歉,你能否不计前嫌?”
“郡主言重了。”
烛伊见惯她盛气凌人的骄纵模样,倒也不忍逼得太狠。
“我没那么小心眼,‘冷眼冷语’于我算不了什么。我也并非争风吃醋,容不得旁人。一路走来,倾心于他的姑娘不少,我从无敌意,更和其中几位成了好姐妹。”
“那你为何……?”杜贤玉面露难以置信,“我好歹是天家郡主,你竟要我……屈居于你之下?”
烛伊浅笑:“因为郡主不一样。”
杜贤玉凤眸骤现惑然。
烛伊悠然抿了口茶:“那些爱慕将军的姑娘,乃出自少女情思,单纯又率真,既没横刀夺爱,亦未恶语相向。
“但郡主待他,先瞒骗利用,后制造谣言,使得他受长辈责罚,与父辈龃龉。哪怕他因此成长,乃至变得更强大,但谁会明瞭他当年的苦闷?
“我诺玛族有句谚语,一棵树木之所以高大健壮、枝繁叶茂,是由于它能把根狠扎于阴暗孤寂的深土,承受了小花小草所不能抵挡的寂寞和黑暗。人也如是。
“世人只看得见纪将军的风光,却没关心过他勤学苦练的艰辛、出生入死的危难,轻巧一句‘年轻有为’便概括了他的付出。我虽与他相识不久,却还是会为当初我所不认识的他而心疼,试问岂会接纳曾伤害过他的人留在身边呢?”
杜贤玉咬唇:“我从来没有恶意,我只想弥补他。”
“你若懂他,便不会说出此等可笑言论。”
烛伊略微停顿,补充道:“他一心追求的,岂是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所求的,不过是尽己所能,为供养他荣耀的黎民百姓扫除障碍,容他们过安稳日子。至于官居何职,身处何地,都不要紧。”
杜贤玉眉宇漫上愠怒,却无从可辩。
“郡主念念不忘的,并非真正的他,而是年年月月用愧疚和思念臆想出来的他。”
烛伊语调柔软而坚定,不骄不躁,不矜不伐,“他既已成我夫婿,还请郡主……勿要再觊觎。”
二人在亭中叙话时,放不下心的纪允殊正与明琅绕着涧边桃树,假装采撷。
虽非有意窃听,但恰好风向助力,外加听觉敏锐,竟一字不漏全入了耳。
纪允殊初次听烛伊以“宣告主权”的方式来挡桃花,更因她对自己的怜悯、体恤和理解而感动,瞬时心如灌蜜。
他笑睨明琅:“都听到了吧?你姐对本将军是真爱!快叫‘姐夫’!”
“才不要!”
明琅犹为出逃失败而难过,惯有的甜笑荡然无存。
纪允殊笑骂:“好小子!还没跟你算账呢!”
然则下一刻,忽听烛伊笑劝了杜贤玉一阵,无非是夸她才貌双全,不应守着幻想的情谊度日。
起初画风还正常,可最后竟莫名来了句玩笑话。
“……若换作我有郡主这般条件,定不会吊死在纪允殊这棵歪脖子树上。”
纪允殊:……
明琅登时大乐:“还‘姐夫’?想得美!姐姐迟早不要你!这天底下,没有任何男人配得起她!”
“臭小子!枉我还想指导你武艺,委以重任!”
“谁稀罕!我再勤练几年,定能赢过你!”
明琅冲他吐舌头,“等我长大了!就没你事儿了!哼!”
纪允殊不由得记起烛伊昨夜曾言“我有明琅就够了”,眸色冷冷。
“你,长不大了。”
明琅老早看不惯他,受言语一挑,少年心性顿时烧腾,反手挥动桃花扫向他!
纪允殊有心想试试这孩子的能力,当下也以花枝还击。
明琅身手敏捷,发狠急攻。
纪允殊从容不迫,进退自如。
双方以柔软脆弱枝条挥舞劈砍,抖落桃花瓣随风而舞,似拢了一场花雨,煞是好看。
烛伊听闻风声有异,好奇站起观望。
盛九见状,唯恐姐姐因姐夫伤了小哥哥而闹矛盾,又恐小哥哥为此向姐姐撒娇,急忙冲过去劝阻。
“别打了!我的花都坏了!”
明琅正斗得兴起,挥掌撂开她。
纪允殊趁明琅分神,桃花枝横拉晃了个虚招,伸足一勾,把他绊倒在地。
明琅自是不服,鲤鱼打挺跃起,意欲再战,偏生盛九死死拖住他。
“明琅哥哥……”
“呲啦”一声,袖子被扯裂了。
明琅与纪允殊斗了二十招不到即落下风,本已气得七窍生烟;
再观母亲为他缝制的新衣无故损坏,更觉憋屈,转头冲盛九狠瞪一眼。
他随手甩掉残花断枝,闷闷不乐返回烛伊身侧。
鼓起腮帮子,垂下星眸,一句话也不愿说。
纪将军在礼见长辈、郊外练字、踏青摘花中结束了新婚第一日。
回城后,纪允殊仍为妻子那句“歪脖子树”而耿耿于怀。
他的脖子哪里歪了!身姿挺拔,玉树临风,正得很!
因“用字迹泄露身份”的策略失败,他不甘心继续吃“成璧”和明琅的双份醋,回屋后直接翻出烛伊赠予“成璧”的小香包。
浅碧色竹叶纹锦缎,竹叶上所缀的小珍珠宛若露水,青草气味已几不可闻。
他特地搁在书房案头的显眼位置,等待他的妻惊奇发问。
他甚至已替烛伊拟好了对话。
——咦?这不是我送给成璧先生的小香包吗?为何落在此处?
然后,他将朝她神秘一笑,你猜?
而他聪慧的妻子必然会联想起他的手书,震惊不已……
他便以“成婚后不再隐瞒”为由,郑重向她揭晓一切!
完美!
但万万没料到,待纪允殊忙碌完公务,回房后却发现,香包内的无味草药被替换成新的,重新散发着淡淡的清凉草药香。
他的妻,总不至于没认出亲手缝制的东西吧?
纪允殊百思不解,怏怏收好香包,忽听对面暖阁传来顾思白的感叹。
“先生这‘佳偶天成’四字,果真是妙笔!何谓‘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依我看,这就是!”
纪允殊行至窗前,凝神静听,隐约听闻烛伊回答。
“是啊!我也很喜欢!可惜婚宴上没能向先生当面致谢呢!他目下和余老、云先生同在偏院?”
纪允殊一听“当面致谢”,立马浑身不舒畅。
虽说这桩婚姻在她心中还不作数,可怎能想着……去与别的男人相会!
于是,飞醋横流的纪将军风风火火杀回卧房,从箱笼里翻出那带锁的铁匣,一股脑儿将成璧的青衣、帏帽、面具全数摊在被褥之上!
哼!这下,就算是瞎子也能瞧见了吧?
送香包?摸手?还想见“先生”?
本将军就让她的美好幻想破灭!统统破灭!
破破破!
灭灭灭!
掩门下楼,与妻子、大外甥等人一同用膳,纪允殊心不在焉品尝佳肴美酒,满脑子皆是烛伊发觉真相后的反应。
当她意识到,“崇拜到咣咣撞大墙的先生”与“出生入死且拜堂成亲的纪将军”为同一人时,会否加倍喜爱他、全心全意待他?
会不会……舍不得离开?或从今往后,天涯海角也与他为伴?
好不容易将口若悬河的顾思白撵出将军府,纪允殊特意让烛伊先行回房,自己则慢悠悠尾随。
然而,妻子的表现出乎意料。
她皱眉望着床上那堆物件,闷声道:“纪允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不能自个儿收好?放窝里做什么?万一被仆从当旧衣物处理……”
纪允殊:……
他心底浮起诡异之感,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揪起沾染墨迹的青衣。
“你不觉……这衣衫,很眼熟?”他边抖开披在身上,“瞅瞅,本将军穿着是否合身?”
说罢,系好袍带,又将帷帽罩在头顶,还生怕她不领会,原地转了个圈。
嗯……朗朗如修竹,好一位儒雅朴秀的俊朗先生!
烛伊抱臂在前,静静看着他表演。
最终,漫不经心作出评价:“挺合身的。”
“……”
烛伊依旧淡定:“你今儿公然展现书道,把香包撂在书案,还整这么一出变装表演,是打算告诉我什么吗?”
纪允殊探臂箍着她的腰,烧着两颊,俯向她耳畔,温声宣布。
“对!‘八奇’中的书客成璧,实乃本将军杜撰并扮演……”
嘿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厉不厉害?
你的丈夫文武双全,是不是更崇拜了?
烛伊面无表情:“哦。”
纪允殊:???
烛伊昂首眨了眨琥珀色的美眸:“我早就知道了呀!”
“……?”
纪允殊如遭一桶冷水兜头淋下,过后则是浑身如火烧。
分不清惊讶多些,抑或喜悦多些。
——苦心隐瞒多年,自问毫无破绽,她几时发觉端倪?
如此说来,她对成璧的小小亲昵,是因看穿了他的小伎俩?
他按捺心头的灼烧感,紧紧圈她入怀,哑声问:“早到什么时候?”
“顺州,净山堂,从你模仿盛雪沉的笔迹,成功骗过了盛风长和九儿,我便猜到了。”
纪允殊:!!!
难怪!难怪他用成璧装扮和她“重逢”在洛州街头,她笑得灿烂又妩媚!又暗戳戳摸他的手!关心他冷不冷!更邀他沿湖散步!
看破不说破,故意逗他,说着赞美之词,竟害他傻乎乎吃了一个多月的醋!
还巴巴追着她疯狂暗示……像个超级无敌大傻子!
这一刻,纪允殊山眉凝着怒火,明眸掺着委屈,薄唇抿起羞赧。
表情异常精彩。
烛伊再也绷不住,“噗”地笑出声。
“不许笑!”
烛伊莞尔:“单凭你能仿写别人的字,我还不能十分确定。后来,荻夏亲口告知,你为救我而乔装打扮,戴了个破纱帽子,我便明白,什么恶狼啊,兔子啊,蛇啊……全是你糊弄我的说辞。
“之后我回想过,你‘出门’的时日,和成璧先生躲在净山堂抄写诗文的时间基本对得上,而和纪将军同时出现的另一位‘先生’,待人则冷淡不少。
“还有……我和世子曾在‘先生’喝汤时说了‘纪将军’的坏话,当时‘先生’还呛到了!玩游戏时,世子和九儿问我的事儿,‘先生’您还悄悄记在心上了?”
纪允殊遭她当面揭破诸多小细节,恼羞成怒,一掀帽子,倾身靠近,决意以吻封缄。
烛伊笑嘻嘻扭头而避,瑟缩后退,被他步步进逼。
“将军大人害羞了?或是先生面嫩?唔……你说你,堂堂侯府世子、戍边将军,名闻天下……唔、唔!怎就非要戴个面具,装成貌丑木讷、口不能言的文弱书生?”
她边说边抬手,试图抵住他凑来的唇,却遭他亲了几口,攫住皓腕。
推搡间,被床边脚凳绊倒,双双滚落在柔软被褥上。
纪允殊伺机碾得牢牢实实,居高临下瞋视她芙蓉般明艳的羞靥,低头衔住她恼人的小嘴。
暗藏绵绵情意的两片唇,如有吞天噬地之势,细细覆向娇容的每寸,品尝间夹带一句含混话语。
“三公主嘴上不饶人,本将军也‘嘴上’不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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