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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一零一章 瞳眸似落满了星和月


  若说太子为刀俎,  烛伊则如鱼肉。

  她没任何能力抗拒。

  不多时,东宫侍从以金丝楠木托盘端来两个温润的白玉酒盏。

  盏中均盛了大半澄明透彻的浓酒。

  酒香四溢,混着厅内原有的檀香气息,  分外醉人。

  烛伊故作惑然:“殿下,这是何意?”

  宋玄铮笑颜温雅:“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请三公主二选其一。”

  “有毒?毒到何种程度?”

  “七窍流血,  肠穿肚烂。”

  “有意思!”烛伊全无惧色,“殿下是要与臣妇各饮一杯?”

  “放肆!”

  宋玄铮凤眸怒火骤现。

  烛伊美眸坚定,  全无惧色:“殿下搅得我诺玛族乱作一团,  将我洛松氏逼至绝境,  夺我至宝琉璃璧,以肮脏手段把我‘请’到此处,还逼我自个儿玩游戏?这不公平呀!”

  “这世道本就肉弱强食,  岂有公平可言?”

  宋玄铮眼神透着淡淡鄙夷,“再说,你有什么资格,在本宫面前论‘公平’二字?”

  “殿下方才口口声声说‘咱们’的游戏,总不好让我一个人玩吧?”

  烛伊作了“请”的动作。

  她只想顺理成章靠近宋玄铮,再施展防身术,  用指环扎倒他,从而谎称是奇毒,逼东宫侍卫放了她和莫唯启,再交出“解药”。

  纪允殊的药针只能持续半盏茶时分。

  前无去路,后无救援,她唯有铤而走险。

  但宋玄铮没那么容易上当。

  他冷冷注视她片晌,似是猜出她另有所图,  半步不移,回望素倾,薄唇勾笑。

  “那就让倾倾代本宫喝这一杯。”

  素倾一直捏了把汗,闻言错愕。                        

                            

  宋玄铮笑吟吟冲她勾了勾指头。

  “真的三公主,和假的三公主对饮,必定很有趣。”

  素倾迤迤然行近,清眸浸满哀怨:“殿下心好狠哪!”

  “谁让你瞒了本宫这么久!”宋玄铮以指掂起她下颌,调笑中带狠绝,“该罚。”

  烛伊打断二人亲昵:“太子还真舍得?莫非有诈?”

  宋玄铮笑意更深:“三公主玩不起?”

  “敢问太子殿下,没被毒死的那位,该当如何?”

  “没死的,将以‘洛松氏三公主’的身份活下去。别忘了,本宫得用你家族的名义去敲开海岛上的大门。不然,就算翻遍四国七族,掘地三尺也要把小王子挖出来!”

  烛伊一听他以幼弟为胁迫,恨不得直扑上去用药针戒指给他一耳光。

  但侍卫在侧,她捏紧拳头,终归忍了这口气。

  “殿下,若我侥幸不死,请务必容我带走莫家公子。”

  宋玄铮唇畔漾意味深长的笑弧:“也好,该让他亲眼见证……两位心爱女子的生和死。”

  烛伊虽觉这话突兀,但细想莫唯启和素倾之间……确曾有微妙暗涌。

  她当时不以为意,此际却深觉素倾无情无义,怒而横睨那张娇滴滴的脸容,冷冷哼了一声。

  莫唯启很快被带入大厅。

  他仍如昨日那般,衣衫褴褛,血污斑驳。

  清秀面庞瘦得落了形,眸光木讷呆滞,死气沉沉,如失了魂魄。

  宋玄铮淡定扫向烛伊和素倾:“请吧!”

  烛伊不禁犹疑。

  目下宋玄铮离她半丈距离,她没法出其不意偷袭他;而他似乎也没把假公主放心上,挟持素倾并无意义。

  真要赌一把?                        

                            

  她尚无决断,一旁的素倾忽而开口:“殿下,妾自知欺瞒之罪不可赦免,如若不幸喝下毒酒,便没法向您作别了……还请殿下恩允,容妾献上最后一支舞。”

  宋玄铮莞尔:“嗯,也好。”

  素倾又悄然瞄向烛伊,为免太子起疑心,特意用汉语道:“公主可愿与素倾同舞?”

  烛伊冷笑:“何必呢?我舞技原本不及你,逃亡半年,根本无机缘练习,怎比得过你日日夜夜为太子殿下献舞的精湛技巧?想让我出丑?好凸显你这个假公主比真公主更胜一筹?此等比舞邀宠的事,我可做不来!”

  “公主,今日若非你死便是我亡,相处十年,多少有点情份,理应跳一段舞,以作告别。”

  诚然,诺玛族人向来以舞寄情,离别时翩翩而舞,实属常态。

  素倾笑眸泛泪,盈盈亮着悲伤光华。

  烛伊暗觉讶异,疑心她另有企图,仍伫立原地,不置可否。

  就在主仆二人相互对视之际,厅外已有数名乐师抱着琵琶和瑶琴信步行入,朝宋玄铮行礼问安。

  

  清迥乐音悠扬而起,素倾藕臂从纱袖中徐缓舒展。

  抬腕时,银铃与钗环发出清脆细响。

  琴韵渐促,她修长的腿蓦地高扬,于明亮灯影下划出优美弧线。

  红衣素裙,单薄又飘逸,旋舞间裙裾翩飞,如花绽放。

  她的眉眼,指尖,足尖,诠释了别离。

  如慕思,如眷恋,如哀切,如无助……美得让人心碎。

  与其说献舞给太子,不如说是对世间人和事的留恋。

  当她凌空而跳跃,轻盈身姿矫若惊龙,双腿蹦出惊人的笔直,彰显她勤练后的精进。                        

                            

  光影勾勒她的美妙曲线,点亮眸中的清媚,教人挪不开眼。

  相较而言,烛伊纹丝不动,亭亭玉立于厅中央,恰如一树明艳的红杏。

  她面无表情,却又堪比国手所绘的仙娥,冷眼看待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即便素倾绕着她旋转、腾跃、她亦不为所动。

  但莫名地,这一动一静,竟如生动别致的画面,美不胜收。

  随着乐曲愈发激扬,素倾步态更为急促。

  不知不觉便舞到了宋玄铮跟前。

  她朝他浅笑,眉目沾染浓烈春色,含羞带诱,魅惑难挡。

  与他视线相触,她热烈又大胆地贴着他起舞。

  纤指掠过他的鬓角,撩过他脸颊,滑过臂膀,挑动襟领,还搭在他颈脖上……

  芳唇贴近,不经意在他腮边留下清浅红印。

  宋玄铮因她肆意一吻而浑身烫烧,罔顾睽睽众目,略一弯腰,将她横抱入怀,径直往屏后走去。

  “殿下……”

  素倾娇嗔着挣下地,拥着他挨挨蹭蹭,“妾还没跳完呢!您急什么呢?”

  宋玄铮隐约感觉她的手似在他后腰扫掠,下意识反手去摸玉带,确认藏有琉璃璧的位置仍有圆形硬物,才稍觉心安。

  素倾袍袖飞舞,恰似蝶翼缱绻于玉树兰芝,在他前后左右流连。

  当宋玄铮再一次探臂去捞她,她却似欲擒故纵般娇笑着跃开,重返烛伊身侧,改而勾惹主子的窈窕倩影。

  烛伊秀眉轻挑:“怎么?卖弄风情卖到了我这儿了?”

  素倾垂眸而笑,粉唇以极轻的气音低低嘟囔了一句诺玛族语。

  “拿好。”

  烛伊犹自惶惑,却见素倾猝然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则抖起水袖,扬袖间无数细碎花瓣飞舞,落了她们满头满身。                        

                            

  她只觉掌中多了一圆物。

  熟悉的形状,熟悉的质感,纹理却未曾触碰过!

  难道竟是……被太子夺走的黄色豹鹫纹琉璃璧?

  可她没敢当众核实,只好在素倾的拉扯中,胡乱晃了两下,借机将其所塞之物藏于袖内暗袋。

  素倾媚眼如丝,掩饰不了泫然泪光。

  烛伊只需短短一瞬,已从她的眼角眉梢读懂了歉疚、爱怜与期许。

  碎了的心似被什么狠狠践踏着。

  只因这一刻,烛伊才明白……

  素倾,依然是她的素倾!

  悲伤与懊恼仅化泪意,侵占了她的眼眸。

  但她必须忍住。

  不哭。

  为了抑制生离死别的感伤无尽蔓延,她随素倾转圈。

  白衣冰袖飘飞,红裙灼灼流转。

  素手如玉凝指,纤指如兰巧雅。

  姿态堪比飞鸿,腰肢柔如风柳,顾盼生辉的瞳眸映着融融灯烛,似落满了星和月。

  两位倾国倾城的佳人渐舞渐同步,如交流,如交心。

  无须片言只语,已对彼此的所思所想心领神会。

  见者心潮激荡,恨不得与她们一同翩展,将美好延续至天荒地老。

  

  再动听再绝妙的乐韵,终有曲尽之时。

  真假公主双双舞罢,相顾无言,凄然一笑。

  摆在她们身前,是一生一死的抉择。

  无论谁生谁死,独活的那人亦将生不如死。

  烛伊目视宋玄铮:“殿下说话算话?”

  宋玄铮笑道:“三公主大可拭目以待。”

  烛伊转望素倾,踌躇须臾,终究为避免太子生疑,用汉语道:“你我自幼相伴,若我活不了,你且替我照顾好启哥哥,别让他受罪,若有机缘,将我的私物,交予纪允殊将军。”                        

                            

  她轻轻拍拍了拍怀内的小布包。

  内里杂七杂八的小物件,皆为至亲好友的遗物,还藏了她和纪允殊的和离书。

  由于她昨夜入睡前穿着男子外衣,被掳走时,东西全在身上。

  唯独纪允殊所赠的匕首搁在枕头底下,也不晓得有没有被搜刮走。

  她深知,即便侥幸存活,必将惨遭利用,痛苦不堪。

  而且,她无力承受,眼睁睁看素倾再死一回。

  唯一能赌的,是太子的不忍,赌他不忍让素倾赴死。

  万一她的好运气到此为止,毒发身亡,想必素倾会想方设法把话带给纪允殊。

  而纪允殊既可选择毁掉琉璃璧,以阻止皇太子的阴谋诡计;或完成她的遗愿,把三枚琉璃璧送至二姐和弟弟之手,借此获取海外战力,一雪洛松氏的前耻。

  素倾作为贴身近侍,显然已看透了烛伊的用心。

  “素倾谨遵公主吩咐。若我活不了,请公主务必活下去……”

  她顿了顿,泪目望向莫唯启,“莫公子他……为救公主涉险,还请公主救救他!”

  说罢,她轻抖衣袖,腾出双手,端起两盏酒。

  就在众人认定她要挑一杯时,她突然迅速把酒混合,昂首而饮!

  烛伊大惊失色,试图去抢夺。

  但素倾早有准备,边饮边猛力推开她!

  宋玄铮一愣之下,箭步疾冲,抬手将素倾手中未饮尽的杯盏扫落。

  他单臂接住身子倾倒的枕边人,死命去扣她的喉咙,颤声大叫:“来人!快传太医!快!”

  素倾强忍大半日的泪,终于滑落。

  她冲宋玄铮弱弱笑了笑:“殿下,是真不想让我死啊……”

  “你、你……”宋玄铮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她咳了两声,散乱目光游离片刻,落向烛伊,努力扬起笑容。

  “能见到公主……真好。”

  烛伊咬唇呜咽:“解药呢!快给她解药啊!”

  宋玄铮怒道:“两杯酒一杯是毒,一杯是迷药,混合后没法解!”

  素倾不理会二人争执,喃喃自语:“我,我本是小官之女,因先父获罪,本该流放……但无意间结识了三公主,蒙她垂怜,收在身边为侍。

  “她没嫌弃我的罪奴之身,每日留我作伴,读书练字,跳舞下棋……还教我逗猫驯虎,视我为姐妹。我何德何能?我那时就想……若在言行举止、妆容神态上模仿她,便能当她的替身,在危难时……可把这条命……还给她……

  “所以,乱党杀入王宫那夜,是我报恩的最佳时机。但我、我没死成,被逼冒充她……进献给太子殿下。

  “我曾想一死了之,以免败坏三公主的名声。可退一步想,如‘三公主’来了冽国,他们起码不敢……不敢公然追捕她。

  “我在东宫竭力求活,活着的最大意义,就是保护她,让她逃得远远的……哪怕今生今世不复相见。”

  烛伊凝望素倾惨白的容颜,心被无形的手紧紧揪住,拧着,痛得没力呼吸。

  素倾气若游丝:“公主,公主……我没把您供出,是……是太子早看穿了。我、我只得认命。有件事……素倾不求您原谅。”

  “闭嘴!”宋玄铮暴怒,“给我闭嘴!”

  素倾丝毫无停下的意愿:“我知道,相比起我这卑贱无用的女侍,太子更想杀掉公主,故而眼下局面,只有我死了,殿下才会留公主性命。他绝不会让‘毒杀诺玛族前朝公主’的恶名影响他的千秋大业,但毒杀假冒公主的侍婢,引发不了多大的风波……”                        

                            

  这话无疑在提醒宋玄铮,劝他勿逞一时之快。

  她攥了攥他的袖口:“求殿下,念在素倾尽心侍奉过的份上……放过我家公主和莫公子吧!他们……他们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啊……”

  双目缓缓闭上的刹那,晶莹的泪成串坠下,被脂粉包裹,凝结为淡粉色珠子,静然落地。

  烛伊禁不住掩面而泣。

  宋玄铮无能狂怒,暴跳如雷,反复催促太医。

  众人奔进奔出,互相撞翻,忙乱不堪。

  唯剩莫唯启愣愣杵在角落,目不转睛看着这场混乱,傻傻笑了。

  

  宋玄铮要疯了。

  他虽没日没夜与素倾相依相缠,但从未袒露心迹。

  此番遇见真正的洛松氏三公主,他承认,真公主的美貌与气度无人可比肩。

  但他压根儿没起半分绮念。

  尤其这还是纪允殊的女人。

  他想让纪允殊和他的女人都惧怕自己,臣服于强权。

  但与此同时,他并不乐意让三公主知晓,高贵骄傲如他,冽国的千乘之尊,监国掌政的皇太子,却被一个由侍婢假冒的“三公主”吸引了。

  以“二选一”为由,赐毒酒给三公主,一则可杀她灭口;二则让素倾以三公主之名留下;三则若她不死,亦能以之要挟纪允殊。

  要是她足够幸运,喝下迷药酒,他即可造谣生事,对外说她已成他的人,再加以折辱。

  反正就算素倾喝下毒酒,十二个时辰内,他也能救活她。

  无论如何,他都会赢。

  他要的是全赢。

  可他万万没料,素倾竟一口饮下两杯酒。

  两种奇药混合,毒性截然不同,再服解药,只怕乱上加乱。                        

                            

  目睹素倾倒下的瞬间,他头一次尝到悔恨的滋味。

  他的心死了一截,被她占据的部分已坠入黑暗,永不超生。

  ……

  烛伊垂泪,凝神屏息,谨慎挪步靠近宋玄铮。

  她顾然无法原谅自己,容着素倾一次次舍身相救,她竟无能为力。

  但她岂能错过千载难逢的时机?

  尤其,这是素倾以命换来的机遇!

  左腕手镯上那暗藏锯齿的天外陨金丝,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抵在宋玄铮的颈侧。

  极细,却极锋利。

  一如她努力冷静下来的清冽话音。

  “请太子殿下带上素倾,即刻前往兰心公主府!十一公主和顾世子精于歧黄之术,兴许能救她一命。”

  ——正好,得向赴宴的冽国皇帝要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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