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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一零八章 洗不干净了!


  厅内布置古朴雅致,  奇楠清香混着新茶芬芳缭绕不散。

  各人依次落座后,唯独云雁西傻愣愣杵在门口,直直瞪视宋含紫身侧的绿袍女官。

  女子看上去约三十五岁上下,  肤色白腻,眉眼冷清,鼻唇精致。

  岁月似乎没在她绝俗的脸容上留下多少痕迹,仅有帽檐未遮盖的鬓角,  露出银丝数根。

  纪允殊和烛伊显然早留意到以真面目示人的梅浅月。

  碍于情况未明,只对她略一点头,  以示招呼。

  宋含紫浅抿清茶,  讲述来意:“冒昧打扰将军和夫人,  主要有三件事。”

  纪允殊客套:“公主请吩咐。”

  “言重了,自家人哪有什么吩咐呢?”

  宋含紫笑眸偷瞄顾思白,补充道:“此行首先感谢将军大人不畏强权,  掀露我六皇兄令人发指的罪行,揭开母妃病故、父皇得病的真相;二要谢将军大人昨夜派人相帮,既使我免受奸徒蒙敝,也助我府中侍卫擒贼,拿下首功;再者,还需取回贼人所窃取的手记……”

  纪允殊莞尔:“公主既说‘自家人’,  那又何须再言谢?”

  宋含紫向梅浅月望了一眼,复道:“想来将军大人已然猜出,我府中的‘钱总管’不止一位。”

  “愿闻其详。”

  顾思白这才注意到意中人身边的女官,细细打量其五官轮廓,总算和五年前所见的“香客”梅大师对应上了,心下震惊万分。

  更震惊的是,当他环顾四周,  发觉在场只有他一个人震惊。

  这就很过分了。

  梅浅月无视云雁西的热切注视,先向烛伊握拳捶肩,行礼诺玛族的礼节:“梅氏见过三公主。”

  烛伊颔首淡笑:“我现下已无公主尊衔,云……梅姐姐不必多礼。”                        

                            

  她本想称梅浅月“云夫人”,又不确定对方心思,决意换个亲切的称呼。

  梅浅月容色沉静:“梅氏一族百年来得洛松氏王族提携深恩。家父奉命看守国库,却因疏忽大意,遗失了至宝,论罪当株。但君王仁慈开恩,只将家父囚禁,既未株连家人,也没苛责对待。

  “尽管家父因伪王荻氏大赦而出狱,但心中仍旧惦念洛松氏王族的恩典,从未曾投靠荻氏。因而浅月仍尊您为公主。”

  烛伊虽和朝臣不熟悉,倒也知梅家向来以洛松氏马首是瞻,又想起云雁西所提,梅浅月差点成了她的婶婶。

  正想多问两句,纪允殊却插话:“嫂子别来无恙?不知何故,竟成了十一公主的女官?”

  梅浅月眉心一蹙,与宋含紫对望片晌,终是缓缓讲述来龙去脉。

  “我早年周游列国,在宣国学习汉文化,在赤月国研习香道和丹青。来往途中,总会路过冽国京城,无意间认识了礼部侍郎温家的二小姐。

  “温二娘当年仍待字闺中,性子柔顺仁厚,知书达理,却不甘囿于深闺。她曾在我鼓动下,女扮男装远游过几回,每回皆被她严苛守礼的父亲训斥,仍乐此不疲。

  “我俩曾相约去赤月国山林寻珍稀蓝凤的尾羽,奈何我等了她好些天,不见踪迹,也没收到信件……”

  云雁西突然插嘴:“是你我在破庙里轮流作画的那一次?”

  梅浅月置若罔闻,续道:“我半年后回族,才在家中接到她的手书。原来她在出行前夕,被父母劝下,迫于家族压力入宫,没多久便晋了嫔位。

  “我免不了想起深谈时,彼此对众女争风吃醋、共侍一夫的不屑。可她终究没能幸免,被困在华丽的皇宫和虚妄的富贵中,日复一日于字里行间品味她再也没法游历的河山。                        

                            

  “许是因友人失去自由,我对家族安排的婚事极为不满,屡屡做些出格之事,乃至当街与人斗殴……”

  云雁西乐呵呵道:“是我,是我呀!”

  梅浅月甩了他个鄙夷眼神,又道:“当与王族的联姻被我闹得不了了之,我便离开了诺玛族,到冽国西北境定居。其后数年,断断续续收到了温二娘的来信,得悉她对恩宠不太上心,诞下十一公主后,更是与世无争……”

  余人虽猜到“温二小姐”便是贤妃娘娘,等她亲口道出,才觉年月久远。

  “我从她信中得悉,她的女儿聪明活泼,她还提拔了一位忠诚的内侍官,只因他姓钱名岳,与我的名字‘浅月’发音接近,让她分外亲切。

  “我那时长年研制香料,体内积攒毒素,不易有孕;好不容易怀上了,却又胎死腹中,或只存活了九日。因承受不了巨大的打击,我意志消沉,与封为贤妃的旧友日渐疏于往来。就连我到冽京参加雅集,也没设法见她一面。

  “当我狠下心不再研究香道,平安诞下第三子时,想要与温二娘重拾旧谊,方知她已病故一载有余。我心怀悲怆,大为懊悔,却于事无补,唯有遥祭以表哀思。

  “五年前……算上过年,应是第六个年头了。我和……从雅集回家,却惊闻父亲因族中至宝失窃而获罪。我受胞弟之托回族探查,事情尚无眉目,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千里归家后惊悉,年仅四岁的爱子,竟在三日前误服药物,再也醒不过来了!”

  云雁西垂首:“都怪我,是我没照顾好孩子。”

  梅浅月双拳紧捏,似在按捺想揍人的冲动,最终含泪闷声道:“我悲痛欲绝,离家出走,一夜白了头发。儿子夭折,没用的丈夫可以不要,但狱中的父亲却不能不管。                        

                            

  “我辗转查出国库至宝被调包一案,极可能是玉泉山庄的盛风长所为,更查出他和当时尚只是亲王的废太子暗中勾连,毅然前往冽京,秘密调查背后的关联……”

  话至此处,纪允殊等人皆向云雁西投以古怪端量。

  ——果然是“没用的丈夫”啊!看看你家媳妇,一下子查到冽国皇族头上!你干嘛去了?还化身倚梅客,绕着盛风长转圈圈……连个书房密室也进不去!

  

  大抵因回忆起悲惨时光,梅浅月不自觉陷入沉默。

  一直没开口的钱总管则接过话锋:“十一年前,娘娘仙逝,小公主尚不满七周岁。老奴深知贤妃娘娘体质不弱,心态平和,竟莫名其妙因急病而亡故,暗觉事有蹊跷。

  “老奴奉圣命照看小公主,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对此事的疑虑,只好私下调查研究,搜集相关资料和证据。

  “为了名正言顺调查,老奴时常怂恿小公主多接触医术,一则可获医者庇护,二则学成后也能自保,不至于糊里糊涂遭人毒害,三则借机结识宫外的大夫。

  “遗憾老奴年迈体弱,势孤力微,初见废太子以百姓试毒的端倪后,险些被他的青藤卫所杀,因此大病一场……

  “恰逢贤妃娘娘忌日,老奴到她的故居私祭,觉察画像前有香灰……猜出有人秘密潜入皇宫。几番诱劝,总算见着了娘娘多次提及的姐妹,‘八奇’香客梅大师。

  “老奴自知重病难愈,无力在照料小公主的同时,再兼顾查证娘娘死因,才恳求她相助。我俩反复商量,决定请她以‘钱总管’的身份来陪伴小公主;而老奴趁出京养病,继续往下深挖皇六子的罪证。”                        

                            

  顾思白惊呼:“那……公主可知情?”

  宋含紫浅笑:“钱总管那会儿只说,他年纪大了,须安养一段时日,又把梅姨带至我跟前,说她是母妃的旧交,易容术精湛,不仅身负武艺,还擅长作画,希望我能留她在侧。

  “我早从母妃口中听过有这么一位人物,加上我正值豆蔻年华,最是贪玩,觉着梅姨装成钱总管这件事异常有趣,也没考虑过欺君什么的……痛快答应,还玩得不亦乐乎!

  “梅姨和母妃素有情谊,待我如至亲;我年幼丧母,对她尤为依恋器重。不光向她学习丹青,还学了防身武艺。

  “她告诉我,母妃也曾渴望游山玩水,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还劝我闲来多出京走动,多寻访名医,治疗病患,精进医术,而非养在深宫之中贪图享乐,无所作为。”

  众人方知,十一公主与其他皇族贵女的心性为何全然不同。

  在钱岳和梅浅月二人的保护和指引下,她出落得纯真善良,平易近人,勇敢直率。

  梅浅月柔声道:“我不喜宫里的规矩,也觉小公主久在京中,与太子交好,没准会遭其毒手或惹旁人忌惮。加上在外奔走,更便于和钱公公联络……

  “但我俩生怕小公主年轻气盛,若她知悉母亲之死乃人为所致,易在兄长面前露马脚,便隐瞒了出行的真正目的。

  “我们虽握有人证和物证,却深晓单凭这一桩案子,未必能扳倒太子,只得隐忍不发。直到允殊……纪将军拿下盛家兄弟的消息外泄,我推断时机到了,方请钱公公携证人回京。”

  众人恍然大悟。

  梅浅月更对烛伊谈及,她昔年少回诺玛族,虽没见过三公主,但在霁云山初见,就已怀疑其的身份。                        

                            

  烛伊见她自始至终都不搭理云雁西,忙问她日后去向。

  梅浅月平静答道:“既已为亡友讨回公道,击败让父亲蒙冤受难的始作俑者,大事已了,我是时候回族,接家人好好休养。三公主若有差遣,梅家上下定当全力以赴。”

  云雁西踏出两步,又驻足不前:“雅集呢?四月雅集,你赶得过来吗?”

  梅浅月烦不胜烦,冷声道:“我足足有十年没制香,上次雅集用的是老香!现今更没拿得出手的东西!去雅集丢人现眼吗?”

  “我有香啊……”

  云雁西小声嗫嚅,“那我也不参加了,随你回诺玛族!”

  梅浅月语带警告:“别缠着我!”

  “多年不见,脾气还是老样子嘛……”云雁西小心谨慎挪了半步,“咱们到外头说?”

  “谁跟你是‘咱们’!”梅浅月扭头不理。

  大伙儿眼看著名的神仙眷侣别后重逢犹自当众闹别扭,不由得目目相觑。

  烛伊压低嗓门:“纪允殊,你不打算帮忙?云先生对我们助益良多,总得帮着哄一哄啊!”

  纪允殊蹙眉:“嫂子性子可刚了!他俩当年夫妻感情虽好,但各有各的活法和隐私,互相尊重,互不侵犯。外人说得越多,她会觉得冒犯且反感。”

  他略一思索,附在妻子耳边说了两句。

  梅浅月不堪云雁西死缠烂打,遂向宋含紫和纪允殊告辞。

  烛伊笑道:“对了,梅姐姐,我想拜托你,给令尊捎封信。”

  梅浅月迟疑,终究应允:“我明儿来取?”

  “无妨,我写好了,自会命人送去公主府。”

  “我送!”云雁西抢着道,“我送!我最喜欢送信了!”                        

                            

  纪允殊等人险些笑出声——大名鼎鼎、趾高气扬的云先生,你也有今日啊!

  不料,梅浅月挑眉:“是吗?我倒听说,你有了新嗜好。”

  云雁西弯起笑眉:“你打听过我?我就说……我家浅月没忘记我!”

  “据说,你这些年……经常男扮女装,到处捏小姑娘的脸蛋?”

  云雁西:……!!!

  完了,这下跳遍四国七族的大江大河,怕也洗不干净了!

  正当云雁西拧袖子抓狂、试图辩解,仆役步履匆匆赶至,遥遥朝纪允殊做了个手势。

  纪允殊见状,知是宫里出了事,忙问:“怎么?”

  仆役躬身入内:“不好了!闵……闵才人自缢了!”

  各人愣了片刻,才理解“闵才人”是指先前的皇贵妃闵氏。

  尚未来得及唏嘘,却听仆役低声补了句。

  “她留下血书……恳求陛下,把素倾姑娘送至废太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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