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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一二三章 只欠东风


  皎月清照下,  花香在山巅与深渊间浮浮沉沉。

  烛伊轻拥纪允殊,感受他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柔柔摩挲。

  如动了情致,  如燃了野望。

  她的丈夫在未曾失去记忆时,总嚷着要给她补上诺玛族的婚礼。

  奈何波折丛生,自冽京辗转到了宜京,又飘扬过海,  从长陵岛奔赴双月岛,耗费近半年,  至今仍未成礼。

  当初她着急南下联合强援,  以处理族中大事,  兼之身无长物,自是事事仰仗“纪将军”。

  而今暂居海岛,形势渐趋稳定,  她有理由也有能力,给他补办仪式,予他相守一世的承诺。

  静拥良晌,才听他沉嗓发哑,期许中带点拘谨:“我该如何配合你?”

  烛伊松开双臂,改与他扣紧十指,  缓步沿沙石小径前行。

  这座小岛方圆两三里,一瞥可望尽,但地形蜿蜒起伏,颇有迂回曲折之感。

  月亮恋恋不舍地追着一双俪影。

  夜鸟于高低错落的夏树上脆鸣。

  四野茫茫氤氲薄薄水雾,时聚时散,犹如梦中仙境。

  “许是宣人的习惯吧?此地是李门主专程为岛民开辟的,类似郡圃园林,  用于四时观花,把酒畅谈。我黄昏时便清了场,今晚……不会有任何人相扰。”

  “懂了,”纪允殊满脸认真,“这岛,被公主承包了。”

  烛伊莞尔:“对,踏足岛上的你,只能归我。”

  “我不早就是公主的囊中物了?”

  他语调亲昵,长眸倒映着月华,分外清澈无暇。

  烛伊粲然而笑,搀搂他的胳膊,往花海深处行去。

  该处有一块天然的顽石,平坦光滑如桌面。

  二人将竹篮里的小酒壶、酒杯、水果、糕点等物摆放其上。                        

                            

  待拿起蜡烛时,烛伊犹疑须臾,又放回原位:“月下把火如此煞风景之事,还是免了吧!”

  纪允殊早从云雁西处打听过诺玛族花舞婚宴的风俗。

  礼成当日,宴会场地会燃起星星点点的烛火,摆设由宾客送赠的大量鲜花。

  亲朋好友将于美妙乐韵中围着一对新人翩翩起舞,以示祝福。

  最后新郎新娘共舞,饮下众宾敬贺的美酒,再回敬所有人……

  纪允殊也曾问过云雁西——你几时学的跳舞?

  云雁西则答:老子当众耍了一套拳法。

  念及此事,纪允殊极目四望,唯见遍地花开,不见嘉宾,难免惶惑。

  ——他的妻,该不会是趁他失忆,随意弄个不正式的婚宴来糊弄他吧?

  不管怎样,往后……她别想抵赖!

  烛伊倒没料到丈夫心中的弯弯绕绕,放置好酒食后,挽他的手,朝东方跪拜,嘴里念念有词说着诺玛族语。

  纪允殊大致能听懂。

  此乃拜星之礼,感谢辽阔寰宇,赐予诺玛族丰富的天外陨金,护佑臣民安居乐业、幸福美满。

  他恭恭敬敬磕头,继而随她转拜西方。

  这一回,拜的是家国。

  烛伊轻声念叨:“叩谢赐予我生命的族亲和父母,及养育我的一方水土,请见证我——洛松氏三王女,与夫婿纪允殊结为连理;佑我夫妇平安喜乐,永无灾难。”

  纪允殊心下流淌暖意,一丝不苟与她同拜。

  第三拜和汉家的夫妻对拜相类,区别在于没下跪,而是改作握拳捶肩之礼。

  她向他微笑,以汉语道:“请我的丈夫多多包容我的不足,并在今后年月相互照顾,不离不弃。”                        

                            

  纪允殊万没想到她说出这样一句话,心潮渐热,下意识点头。

  既想回应,又恐说错话,悄声问:“我该说什么?”

  烛伊憋笑:“邀我共舞即可。”

  “……”

  果然!果然逃不过跳舞!

  可纪允殊已在不明情况时婉拒过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蹈覆辙。

  他这回是真羞了,面红耳赤地勾住她的纤手,笨拙相邀:“公主可愿与我同舞花间,定厮守终身之约?”

  烛伊几乎忍不住笑,极力保持庄容正色。

  “虽无故旧亲友,但天地、日月、山海都在为我俩作证。”

  说罢,踏着无声节拍,绕他旋转。

  纪允殊手足无措,自暴自弃地豁出去晃了两下,只想捂脸。

  尽力了,就这样吧……

  大不了真耍一套拳法?

  烛伊笑如花枝乱颤,舒展两臂,发髻上的榴花映衬着飘逸红裙,越舞越快,在这月下山岭间,俨然如花儿幻变的精魅。

  尤其那双清媚的琥珀色瞳眸,只需相视一瞬,便教人迷醉入骨。

  纪允殊愣在原地,脸颊红潮未退,星眸柔情已生。

  烛伊深觉此刻的他实在过分可爱,不忍拖延舞蹈时间来戏弄他,当下一头扎入他怀内,笑意盈盈地箍上他的背。

  纪允殊暗舒一口气。

  看样子,傻乎乎的胡乱挥舞,终究过关了。

  他满怀期待她的赐吻,甚至为此偷抿双唇,以免唇纹粗糙磨到她绵软的小嘴。

  然则烛伊只拉他回石台前,笑问他是否还记得,她昔时跳舞的样子,以及他曾为她吹笛子伴奏一事。

  纪允殊当然没忘。

  但他不好承认,遂摆出竭力回想的模样,面露茫然:“记不大清了。”                        

                            

  烛伊清眸掠过些许失落,随即扬起笑唇:“无妨,从今儿起,你可要记住我为你跳的每一段舞!”

  “是。”纪允殊恨不得低头吻她,硬生生忍住了。

  烛伊端起酒盏,先和他各饮半杯,而后交换杯盏,一齐饮尽。

  落座后,东拉西扯聊起过往相识相处的片段。

  纪允殊偶尔若有所思,偶尔装作全无印象,以哄她多说一些。

  偏生他的妻专挑他“惧女”的琐事来揶揄,间或搬出他早期盛气凌人的举措,借此举证她作为落难公主的楚楚可怜。

  纪允殊内心抓狂:坏蛋烛伊!本将军有那么凶吗?明明不是这意思!

  可他只得把抗议之言全数咽回肚子。

  所幸,烛伊调侃远远多于抱怨,看他目露憋屈,又柔声哄道:“别懊恼嘛!我这算是……鸡蛋里挑骨头。”

  纪允殊微微瘪嘴:“那公主夸我两句呗!”

  “我就想到一句……”

  烛伊秀眉颦蹙,迎着他寥落的眸光,浅笑道:“你具备了我梦寐以求的夫婿所应有的一切美好。”

  纪允殊心花霎时怒放且乱放。

  他还奢求什么!有这句话,足矣!

  烛伊笑靥挨近了几寸:“你呢?轮到你夸我了!”

  “我……”

  纪允殊生平头一回觉词穷。

  他的妻理所当然是世上最完美的可人儿。

  但有些情话,他说不出口。

  譬如,只要看到她带笑的眉眼,已觉欢喜足以持续一生。

  烛伊等不到他的甜言蜜语,故作落寞地撅嘴:“你是真把我忘了,连我的一丁点儿好处也想不起来?”

  “怎么会!”纪允殊自知装过头了,慌忙辩解,“试想,我对别的女子避之不及,却独独倾慕于你!连前尘往事尽忘,还执意认定你是我的意中人……你该相信我的!我……”                        

                            

  烛伊被他少有的慌张逗乐,“噗”声轻笑,凑到他腮边一吻。

  柔如清风拂过,麻痒痒的最是撩人心弦。

  纪允殊火烫的心再次被点燃,喉底不受控一燥。

  “既然礼已成,公主不打算……对我做点什么吗?”

  烛伊先是略微怔然,理解他话中含义后,无端心虚且赧然:“这儿?”

  “岛是你的;人,也是你的。”

  纪允殊长指悄然勾住她衣带,抿笑偷窥她的反应,看似不经意地扯过。

  烛伊久违地羞红了脸。

  不得不承认,他欲撩未撩的情态,如暗夜里静待采摘的春枝。

  只消一眼,即令她无比心动,更无比心痒,企图无度索取。

  是夜,清幽雅致的小岛被柔月笼罩。

  花木丛中,虫鸣混着有情人低语,交织心事。

  

  良夜尽,清晨至。

  花事未了,鸟鸣啾啾扰人清梦。

  映入烛伊惺忪睡目是丈夫俊朗的睡颜,和包围着他的锦绣繁花,噙满了晨露。

  吃食早被扫落在地,点心茶酒已毁。

  倒是山莓、黄杏、蜜杧果尚可解馋。

  理了理皱乱裙裳,她暗自懊悔,不慎受这家伙所惑,竟在岛上幕天席地而眠,闹得好生狼狈!

  唉……美!色!误!人!

  悉索声令半醒的纪允殊悠然睁目。

  悦然笑唇犹带迷梦的窃喜,在对上她含羞带嗔的美眸后,隐隐然转换成怯赧。

  他羞了,他装的。

  胡乱清理裙袍上的狼藉,梳理蓬乱长发,小两口决定趁时辰尚早,收拾残局,赶回双月岛。

  旭日亮光徐徐驱散迷朦水气。

  烛伊边啃着果子,边给努力扳动双桨的纪允殊投喂。                        

                            

  这大抵是自相遇以来最安宁的时刻。

  少了纷乱俗世的干扰,也少了奔波劳碌的疲惫,只有相互爱慕的两颗心。

  纪允殊反复细想,他曾以哼音隐晦提及,自身已记起不少旧事。

  然而妻子似忙于挥霍爱念,倒像……并未听进去?

  所以他究竟坦白交代了没?

  答案是——没。

  正自思量,难得的恬静怡然,却被不速之客打破了。

  守在小口岸的青年一袭蓝袍,折扇轻摇,竟是魏不伤。

  他远远见纪允殊夫妇泛舟归来,神色不现喜恶,礼貌迎上前:“听闻公主夜游未返,魏谋特来相候。”

  纪允殊墨瞳瞬即冷成冰玉。

  但烛伊再次制止他动怒:“别恼。”

  她由丈夫搀扶下船,未再松开他的手,以此昭告天下——他们属于彼此。

  魏不伤眉心不着痕迹一紧。

  烛伊假装没注意到,更假装不理解他现身于此的目的:“有劳魏门主亲来迎接,正巧,我有要事与门主商议,可否容我和驸马回去整顿仪容,再作会晤?”

  “驸马”二字显然让纪允殊狂喜。

  曾几何时,他费尽心力,只求不当冽国的驸马。

  谁料今日竟为一句“驸马”的称谓而激动不已?

  魏不伤闻言,为之一怔,随后惊容乍现。

  他昨日虽觉公主身侧的青年气度非凡,但服饰不大讲究,且私下探询过送他们前来的岛民,知这人身染伤病,汤药未断,唤名“阿坑”。

  试问取名叫“阿坑”的人,出身能好到哪里去?

  定是凭着那张俊俏面容,才博得公主青睐罢了!

  烛伊没理会魏门主的震惊脸,拉她的驸马回宅子。                        

                            

  没走几步,纪允殊生怕她先一晚没睡好,还体贴地横抱她,施展轻功疾行。

  早起的李家村村民见了,无不投以艳羡眼神。

  虽身软乏力,但了结一桩心愿的烛伊心情舒畅,简单喝了碗柴鱼花生粥,换过清素衣裙,便与纪允殊借“游玩”之由,巡查岛上各处。

  重点跟随魏不伤,会见出自南国的岛民。

  且一连十天,皆如是。

  如孟岛主所诺,梁门主被游说成功,同意挑选精壮男丁,协助三公主夺回家园。

  但烛伊采纳纪允殊的提议,采用公然募兵的形式,予大众选择的权利。

  其时,通过数日的互相了解,岛民大多对这位公主怀有相当的好感。

  也因她的到来,而忆起祖辈教诲,隐约有了相助之心。

  部分年轻人则憧憬岛外世界,有碍于祖训,没能往外闯。

  “协助恩人后代”,成了见世面的最佳契机。

  反正最精巧的机关、最锋锐的武器,已被前辈们打造好了,他们终日困在岛里,过于安逸,倒不如突破自身,创一番事业。

  募兵之始,约有两千人响应。

  余人重燃热情,积极锻造武器。

  明琅和随行的洛松氏旧部、将军府护卫皆没闲着,细细甄选志愿者,按照能力、性格、意图等重新划分职能,亲自下场试炼,并制定了三个月的培训计划及竞争机制。

  如此一来,新兵们个个斗志昂扬,半月后面貌焕然。

  新气象引发全岛男女老少的关注,又吸引了成倍的青壮年参与。

  其后,烛伊更承诺,事成之后,予大伙儿自行抉择回岛或前往四国七族的任意国度,更使得摇摆不定的上千人员加入其中。                        

                            

  在此期间,诺玛族与岛民和谐友好相处的局面,曾起过一点小波折。

  ——三公主的小郎君,不对,是驸马,与觊觎者魏门主来了三场比试。

  事情始于孟岛主举办的交流会。

  宣人一贯热衷于举办以书画为主的文艺集会,哪怕岛上文人墨客好之又少,传统却硬是保留了下来。

  而冽国人酷爱比武,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擂台接连不断。

  到了南国人这边,则喜爱筹办烹饪赛事。

  后因年年全是南国人获胜,别家都不来参加,才迫不得已改成开解或制作机巧密匣的大赛。

  可今年情况特殊,客人远道而来,魏门主盛情邀请公主的同行者与岛民一同赴会,美其名曰“探讨切磋”。

  纪允殊无心凑热闹。

  他既是身负绝艺的二品军侯,又是冽国“八奇”之一大书家,断然没砸人场子的道理。

  魏不伤却将他的谦逊婉拒错判为“无才”,出言相激,暗示他文不如莫公子,武不及裴护卫,没这胆量。

  殊不知,完全是“阿坑”不显山不露水,才给人“空有美貌小情郎”的错觉。

  纪允殊想揍这人好久了——这可是你自找的。

  “纪某人在棋艺上不及莫兄,在刻苦习武上也不及我们的小明琅,却未必不及魏门主。”

  此言明摆着是对魏不伤挑衅的回击,引起热议纷纭。

  ——魏门主是岛上出了名的文武双全,机巧虽不是最强者,却也在中流水平。

  岛外来的病弱青年,竟敢挑战全才的门主?

  于是,双方顺理成章,展开了一对一的三连试。

  结果在烛伊等人的意料之中,远在双月岛众人的意料之外。                        

                            

  公主家的驸马不仅在诗书画上远胜于魏不伤,在机巧制作之术上也率先解开了二十七个机关的密匣,还在不用天外陨金长剑的情况下,单方面将对方打得爬不起身,却又瞧不见伤痕。

  快、狠、稳、准,场面可以用“全面碾压”来形容。

  大家这才明白,公主的男人除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还强得令人发指。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龟缩在小小海岛太久,该放眼看看世间风光了。

  纪允殊摆出磊落坦荡之状,伸手将数招倒地的魏不伤拎起。

  俊容漫着歉然赔笑,眼底戾气与威胁稍纵即逝。

  他话音压得极低,却不失凛然。

  一国战将的霸气威严无处可藏。

  “就凭这点微末本事,也敢招惹我纪允殊的发妻?”

  魏不伤闻声,惊得整个人蔫了。

  “纪允殊”这名字,他是听说过的。

  烛伊平静目视这场胜负悬殊的赛事,笑得意味深长且了然。

  当喧闹散去,夜静时分,她以嬉戏为由,不动声色捆了她的夫婿。

  意图“严刑”逼问的瞬间,蓦地改变了主意。

  ——他既肯放下身份和颜面陪她玩“忠仆游戏”,她何乐而不为呢?

  按捺羞恼与忿然,她俯身细嗅他鬓角的气息,边拽开系带,边贴着他的耳根哼笑。

  “我的虎牙有点尖,你且忍一忍。”

  纪允殊霎时乱了呼吸。

  

  事实上,纪允殊早该回冽京着手要务。

  可他生怕一走便很难再进入双月岛,更怕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来窥觎他的妻,只好愣愣装失忆装了两个月。

  嗯,享受霸道甜妻的宠爱,在她后继无力时才扭转乾坤,美得很,美得很。                        

                            

  因与魏不伤的争斗泄露了他隐藏的实力,他再没好意思游手好闲,替指导岛民文化的莫唯启分摊了书画上的压力,也助明琅训练招募的士兵。

  烛伊笑眯眯看着这位“贤外助”,愈发满意了。

  日子一晃从盛夏转入秋凉。

  是日,纪允殊有事在忙。

  烛伊抱着两只猫四处巡逛,碰巧见莫唯启教十几个孩子下棋。

  “一品入神,变化难测,不战而屈人之棋,无人与敌,可谓上上之品……二品,名‘坐照’,是指入神饶半先……”

  莫唯启说得专注,浑然未觉她的到来。

  烛伊听了一阵,听他谈及棋品的“九品中正制”,心间怅然若失。

  自核实她与纪允殊无大恙,顾思白和宋含紫只留了两队人传递消息、运输物料,便周游列岛去了。

  前日,到长陵岛置换物资的岛民给她捎来南国宜京的书信。

  主要内容有三:一是二姐和二姐夫拔除了荻氏安插在南国多地的眼线;二是冽帝六次派人追问纪允殊的病况与下落;三是……素倾平安诞下了一个女儿,虽体弱,暂时无大碍。

  此刻见莫唯启教授棋道,烛伊不由得思念一起学棋的素倾,又踌躇怎生将此事宣之于口。

  “天仙公主来啦!”

  某个年幼的小女娃不专心,眼珠子溜溜转,很快察觉旁听的烛伊。

  因烛伊生得极美,常招得猫儿喜欢,孩子们爱喊她“天仙公主”。

  莫唯启闻声抬头,撞进她啼笑皆非的眼眸,忙站起礼迎。

  烛伊已没再嫌他多礼。

  她深知,他在刻意避嫌。

  正想与他闲聊几句,却被那小女娃惨兮兮地摇晃衣袖:“天仙公主,我哥哥说……以后,他要护送你和驸马离开呢!你们为什么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烛伊含笑放脱了猫咪,改而将她抱起:“因为,这不是我的家呀!”

  小女娃失望地搂住她的脖子:“那你家在哪里呀?还会回来吗?”

  “我的家,在很遥远的地方,被坏人占据了。”

  烛伊转目望向西北方,遥想那视线未及的所在,温声补充道:“等我把家园夺回,再带你去玩耍,好不好?”

  小女娃充满好奇:“拉勾?”

  “好,拉勾。”烛伊与她以小手指相互勾着,大拇指轻碰。

  小女娃又以感伤的语调问:“那莫先生呢?”

  “莫先生自然要跟……”

  烛伊话未道尽,莫唯启却接过话锋:“我自然是要跟你们这些好孩子在一块儿呀!”

  孩子们欢天喜地地笑了。

  只因莫唯启自抵达双月岛后,一边调养身体,一边无所保留地传授他们知识,不论老少,来者不拒,温和又儒雅,深得岛民敬重。

  烛伊的心微沉——启哥哥绝非会为哄小朋友而撒谎的人。

  莫唯启见学生心思已不晓得飞往何方,干脆给他们分发糖饴,宣布今天到此为止。

  “真想留下?”

  烛伊凝视他舒心笑容,心里已有答案,仍禁不住请他亲口确认。

  莫唯启颔首:“我已痊愈,记不得的事,多半也不重要了。而我上不能提枪上马,为公主攻城略地,下不能建言献策,治国安民。正巧这岛民风淳厚,又需我转授各国的文史,留居此地,且当为公主充当后盾,可好?”

  烛伊犹未回话,他淡笑续道:“承蒙公主不弃,可我待公主终是君臣、师生、兄妹之情,多于男女之爱。况且公主已觅得良人,我若还像往日那般长伴公主左右,即便无非分之想,只怕驸马要端起醋坛子砸我啦!”                        

                            

  “他敢?”烛伊眼尾微挑,又叹道,“启哥哥,说到底,是我负了你。”

  “不,公主,您别这么想,”莫唯启失笑,“唯启未能待公主一心一意,本不值公主垂怜。”

  烛伊顿时语塞。

  再多的感激与歉疚,都能被他一句轻描淡写堵死。

  她的启哥哥从未让她为难,一如呵护她的兄长,关爱她的老师,诚挚的好友。

  可她给过他什么?又能补偿他什么呢?

  在未有定论之时,烛伊暂且把素倾的近况瞒下,免得他徒增思虑。

  

  暮光将海上长空染成半蓝半粉的色泽。

  云霞恰似流丹变幻,层层叠叠堆砌金红、金橘、深红、火红、雾紫……

  苍蓝海面增添荡漾彩绣,瑰丽万变。

  纪允殊与烛伊牵着手,赤脚踩在半湿沙滩上,一步一足印。

  身后亦步亦趋跟随一头年迈的雄狮。

  狮子躯体匀称,略微偏瘦,满身茶黄色短毛,淡棕色鬃毛又长又密,自头颈延伸至肩胸,细长尾巴的末端茸毛蓬松如球,整体看上去仍旧神威凛凛。

  狮子的父母原是李门主当年从海盗战役搜缴来的,此后饲养在东岛后山园林内。

  二十多年过去,仅剩的幼崽也因岁月而拥有了十九岁高龄,早显龙钟老态。

  经烛伊驯服,精神旺健许多,闲来会陪他们夫妇二人散步。

  它的步伐沉稳而缓慢。

  斜阳暖光下,半眯的棕黄色眸子透着慵懒。

  烛伊时不时回头,顺手乱薅它的鬃毛。

  它也不气恼,胡甩一通,立马恢复威严之态。

  纪允殊暗觉有趣,试着探臂去摸上一把,遭大猫怒目而视,龇牙欲吼。                        

                            

  堂堂纪将军唯有讪讪缩手。

  烛伊忍俊不禁,一手挽着丈夫,一手搂着狮子,并坐到高处的岩石顶端,遥看海上众岛环绕,大船往来。

  江山雄丽,海气漫漫,遗憾这终非久居之地。

  雄狮盘踞石上,舔着毛乎乎的大爪子,慢慢瘫软了身子,眯眼小憩。

  纪允殊无意细看随处可见的海上日落,只顾留心靠在他肩上的妻子。

  她韶颜微露浅愉,精致眉梢则潜藏隐忧。

  以致他下狠心敲破这静谧的一刻。

  “公主心有烦忧,何不容我分担?”

  烛伊眼皮也不抬,幽幽发话:“你要用哪个身份来替我分忧?”

  纪允殊:“……”

  “纪将军,”她昂首斜睨他,“还装失忆吗?”

  “又被你看出来?”

  纪允殊小伎俩被揭穿,稍露尴尬:“几时发觉的?”

  “在花岛那夜,你的脸没先前红,也不似先前被动,我就觉得不对劲。”

  烛伊轻啐,隔着袖子啃了他的腱子肉,“再后来,你越发狂放!哼哼,泄露了天机!”

  纪允殊环上她的细腰,幽怨又委屈:“我分明乖巧得很!哪里‘狂’?哪里‘放’了?”

  烛伊颊畔绯霞起起落落:“把人翻来覆去的!我、我要开始算账了!”

  “我才要好好跟你算账呢!”纪允殊磨牙,“明知我忘事,还骗我当什么小郎君!”

  烛伊洋洋自得:“毕竟,给你当了几个月的侍婢,我得趁机讨回来呀!”

  纪允殊竟无法反驳。

  气氛突然沉默。

  四周仅余浪起浪涌,海鸟旋鸣。

  诚然,在他失忆前,小夫妻冷战了好些天。

  当时的争执虽起于醋意,但“未来何去何从”问题,始终没得到解决。                        

                            

  她有她的族,他有他的国。

  装傻充愣演“小郎君”,或多或少是在回避现实,回避他们既即将面临的分离。

  良久,他垂眸凝望爱妻娴静的脸容,温言问:“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该回去了吧?”

  烛伊长睫毛颤颤,寻思半晌,方道:“前前后后召集了七千人,从南国走陆路多有不便,最好从冽国和初鹰族交界借道。这事儿由你出面调配才合适……”

  “成,交给我。”

  “纪允殊,我先和你回冽京,把事情安排妥当。然后,你以驸马之名随我赶赴诺玛族,助我铲除乱党……若能把家国大事办妥了,又何愁夫妻团聚这等小事?”

  纪允殊深拥她入怀,却听她粉唇犹自轻语:“路难行,可还得往前。”

  “我俩一起面对。”

  他俯首亲了亲她的额角。

  烛伊侧耳倾听他的心跳:“你的将军府,困不住我,就如同我的宫殿也困不住你。说实话,我从不敢奢求你留在族中陪我。来日等诸事平稳,弟弟能独当一面,而你们冽国肃清奸党,盛世太平,咱俩也可以隐姓埋名,周游列国。”

  她此行跨越万里路遥,看过各地胜景,历经春夏秋冬,早已对天南海北心生向往。

  但那些供养她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族人,她没法不管不顾。

  纪允殊唇畔噙了浅浅的笑。

  毫无疑问,战场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但他不好战,不喜杀生。

  若然能维持四海太平的局面,他何尝不想自由自在?

  以前总笃信“此身许国,不涉情爱”。

  但不知不觉间,心怀装载的天下,已不单单是冽国子民,更囊括了天下苍生。                        

                            

  而冷锐板正的铁石心肠,也因抱猫姑娘坠落怀中而日渐绵软。

  没等到他的答复,烛伊蹙眉瞪视他:“有异议?”

  “岂敢?”纪允殊莞然笑道,“本将军只能……尚妻随妻呗!”

  相依看落日熔金,像以往无数个相知相望相爱相许的时刻,将真心实意与浓情暖蜜馈赠予对方。

  忘却身份,忘却地位,忘却过往,不问将来。

  一吻过后,烛伊于困乏中迷迷糊糊合上双眼,依稀听孩童嬉笑声,遂惊奇睁眼。

  仍是这片海域。

  沙滩上恍然多了一群奔跑的幼童。

  细观却像带着诺玛族人的特征,发色偏浅,眉目深邃,肤白细滑。

  尤其有四五个娃娃在二姐的指引下,尝试招猫逗鹰。

  小猫乱蹦,小鹰扑腾,引来阵阵欢声笑语。

  其中两人年纪稍长,倒像是……她的小姨甥长大的模样?

  还有几个脸生的棕眼小男娃,雪玉趣致,又会是谁家的孩子?

  她正欲多问,唇却被人偷偷堵住。

  轻摩着,攫取着,死活舍不得松开。

  

  纪允殊静拥打盹儿的娇妻,见大狮子也昏昏欲睡,一时手痒,偷摸了尾尖那簇毛毛。

  欸,好玩儿。

  雄狮朝他甩了个嫌弃的眼色,挪开尾巴,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纪允殊见没遭狠拒,小心翼翼揉向狮子的脑门,学着烛伊的手法,顺了顺毛,又赶在狮子怒瞪前匆匆缩手。

  ——嗯,本将军也算骑过虎、撸过狮了!

  他暗暗得瑟,觉察妻子于睡梦中檀唇微嘟,甚是娇憨。

  如受蛊惑,他缓缓俯下,以唇熨帖。

  身后远处的沙地矮树林,盛九躲藏树后,探头探脑偷窥,嘴上嘀咕。                        

                            

  “欸?亲到了没?逆着光,都瞧不真切!……哎哟!”

  “啪”的一声,后背遭碎石砸中。

  明琅神不知鬼不觉坐于树上,抱臂盯视她:“盛小九!鬼鬼祟祟躲这儿偷懒!赶紧趁天色没黑,加跑十圈!”

  盛九反手揉背,再看岩石那方的姐夫已有警觉,没好戏看了,登时气得炸毛。

  可恶的明琅哥哥!不奉陪了!

  她跳起来一掌打明琅膝盖上,转头就跑。

  明琅微愣过后,直窜追出,

  只追了七八丈,便把人揪住,甩至肩头,像扛大米一样扛着往回走。

  盛九手脚并用也挣脱不了,情急之下,大声嚷嚷:“姐姐姐夫救我——”

  明琅脚下生风,一溜烟飘入林,转瞬无踪。

  “唔……”

  烛伊搓着睡眼:“刚是九儿在喊?”

  “跟小明琅玩耍呢!”

  纪允殊不以为然。

  烛伊蹭掉唇上湿意,闷哼:“趁我睡着,没少干坏事吧?”

  “不然呢?”

  某人理直气壮,“恢复记忆的事被发现,还演‘清纯羞涩’干嘛?”

  果不其然!这家伙真不要脸!

  烛伊负气戳他,遭他攥住。

  却见他倾身逼近,薄唇游转于她耳廓,热息灼红蜜颊。

  “也好,自此的夜与日……本将军不必客气了,恳请公主多多‘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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