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willyoufixmeup
穆晓骑上车就问:“怎么走?”
任黎扶着车座,手往前伸着给穆晓举着伞:“先送你回家,我骑你的车自己走,正好明天要来找你,把车带给你就是。”
“好。”雨依旧下得很大,就算头上打着伞淋不着,骑着车雨斜斜刮来打在脸上还是有些疼,但至少看得清路。
不一会儿就拐进了栀子巷,穆晓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要发生的对话。
枫城闷热的春季漫长,夏日即将来临,男女老少都坐在门口看这场终于下下来的雨,果不其然,巷口的刘叔一看到穆晓就喊:“嘿!这不晓儿!终于放假了哈!”
旁边孙姨也隔着雨幕喊:“放多长时间呀晓儿!”
“哎!孙姨!两天!明儿后儿两天!”穆晓一边骑一边在雨里侧头喊,两人“好好歇歇啊”的声音已经在后方。
再往前就是王奶奶的小卖部,她见穆晓在雨里浑身都快湿透,心疼得不行:“星辰哪!你先来我这儿避避雨!”
“没事儿奶奶!没淋到雨!再骑两下就到啦!”穆晓怕王奶奶担心撒着一看就能戳穿的谎。
“呵!星辰,怎么还载个帅哥回家呢!”前面小诊所的谢医生牵着家里的拉布拉多坐在门前,看到个身影就开始逗穆晓。
穆晓无奈只能朝谢医生笑,不知道怎么答。
任黎反倒是喊:“哎!谢谢您叔叔!您才是大帅哥!”话里带笑音。
穆晓已经都骑过去了,王医生还喊:“回家喝点板蓝根姜汤啊!”
“好嘞!”穆晓整张脸都笑开,挤出两个小梨涡的同时露出一排齐齐整整的牙,答应得爽利。
再往前骑一段就是穆晓家的小院,任黎扶着车座的手忽然拍了拍穆晓的背:“星辰?”
“啊?嗯。”穆晓停下车,“穆晓是我妈起的,身份证上是这个名字,这个是我姥姥给我起的名儿,就是星星的那个星辰,巷子里人都习惯这么喊我。”
任黎举着伞往她身边凑:“穆星辰?”
“诶。”穆晓无奈地又应了一声,抬头看任黎,“怎么啦?”
是因为下雨吗,任黎觉得穆晓抬头看他的眼神也是湿漉漉的,像不小心跳进溪水的小鹿,在绿油油的山野间摇摇头甩出几滴晶莹的水珠。
“好听。”任黎扒拉扒拉自己额前的湿发,又扒拉扒拉穆晓的头发,扬起笑,也露出两个梨涡。
任黎只知道穆晓现在的眼神多么可爱,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又是有多温柔,仿佛一碰就掐的出水。
不骑车雨便不会斜着打过来,穆哓终于不再感受到雨水的冲击时也感受到了给他打伞的这个人把伞几乎是完全倾倒过了她那边。忽然□□燥的空气包围,头发还在滴着水的穆晓站在伞下愣愣地抬头看这个明明坐在后面打伞却浑身湿透的人,她只愣愣地想,他太好看了。就算是她抬头这个死亡角度,任黎的脸型轮廓依旧清晰,整张脸都还挂着湿漉漉的雨水,他随意拨过一边的湿发水往下滴,沾了水的浓密睫毛下是清亮的瞳孔。扣子扣到顶的蓝白色的夏季校服领子因为湿透的原因紧紧贴在他脖颈上,薄薄透透的一层,穆晓的眼神向上扫过突出的喉结时,它忽然滚动了一下。穆晓耳朵一下子变得通红,慌忙向后退了一步,冲进雨幕,头也不回地说对任黎喊了两句再见。
“回来了。”穆晓一只脚踏进家门,刚才的脸红心跳就褪去了一大半。
“又不知道带伞呐?这次季书舒没带你回来?”李迎秋瞟了她一眼。
“没有。”穆晓心已经完全沉下去。
“我看你下次也记不得!”李迎秋早就没再往穆晓这边看过一眼。
穆晓没说什么,穿上拖鞋去烧了热水给自己冲了杯感冒灵,顺带着给李迎秋也冲了一杯送过去。
李迎秋全白的头发盘起来拿簪子扎起来,手里还拿着尺笔在画客人订制的旗袍样式,冷冷地说了句:“怎么矫情成这样,哪用得着喝什么感冒灵,拿走。”
穆晓湿头发搭在身后滴水,校服湿透黏在身上,窗外风吹进来后背透凉,穆晓打了个颤,赶紧捧起手里的热乎乎的感冒灵,忍着烫她尝了一口,好苦。
“看给你惯的。”李迎秋瞟了眼穆晓苦得皱成一团的脸,嫌弃地说了句。
穆晓一口气喝完一大杯感冒灵后,一本本把作业和书本试卷拿出来摊在桌子上晾开。拿出,铺平,纸巾擦干,摆正,机械的重复着这些动作的同时,穆晓在想姥姥或许也在重复同样无趣的工作,测量,画图,设计,选布,裁剪……从记事起,她便看着姥姥重复地做着这些事情,生意时好时坏,都是熟人介绍、口口相传。她毕竟没有开店,属于私人定制,没有什么宣传,她也更懒得想什么法子去增加自己的工作量,定价也不高,所以挣的钱一直都是养活她们两个就够了,夏天生意就多些,姥姥就多接,为冬天生意惨淡的时候存钱。穆晓想完这些闭眼深呼一口气,不能怨她不能怨她。
穆晓手机铃声响起,是穆晓最喜欢的澳洲歌手的一首歌:“canyoukeepanyoulovememost…”是通跨国电话,手机显示是“妈妈”。
“喂?穆晓?”穆蓝的声音清冷。
关于穆蓝,穆晓只知道很少一部分,也都是街坊邻居和她说起。李迎秋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一个人拉扯穆蓝长大。而穆蓝聪敏伶俐,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李迎秋传统保守,穆蓝却一直追求自由,穆蓝结婚都不要,更别说生孩子。就此话题,从十几岁开始,两人天天就吵架,听他们描述,次次战况都很激烈。到了大学,穆蓝二十岁的时候怀了孕,她浪荡到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便想要把她偷偷打掉,却被李迎秋发现。李迎秋知道如果不逼穆蓝生下这个孩子,他们家就真的不会有根脉传承,于是她自私地告诉学校放弃穆蓝的出国研习的机会,不管她参与的什么项目还是比赛,给她办了休学,把穆蓝囚禁在家里,要让她生下这个孩子。穆蓝发现自己怀孕时孩子已经三个月,被禁足几星期,根本没有能再打胎的机会,只能被迫在家。知道李迎秋把自己辛苦得来的留学机会和奖学金拱手让人的时候,穆蓝就放话,生下这个孩子以后与李迎秋再无瓜葛。就算到了要生的那天,穆蓝也是自己叫了车,自己去了医院,没有跟李迎秋说上一句话。在穆晓三个月大的时候,穆蓝就出了国,把孩子扔给李迎秋,穆晓长大的十七年来,她再没回过家。穆晓很小就知道,有一通电话姥姥永远不会接,只是打给她的。
“嗯,妈。”穆晓沉默,想说很多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是下雨天气,不过是夜晚,扎着麻花辫的一个小女孩儿坐在幼儿园保安爷爷屋里看动画,里面的兔子夸妈妈做的饭真好吃,她告诉爷爷说,我只有一个电话妈妈,电话妈妈不会给我做饭。
“放假了吧?都月底了。”远在美国的那头问。
“嗯,双休。”穆晓把手机开了免提,脱下身上的湿衣服。
电话妈妈是什么啊,保安爷爷问。我也不知道,别人的妈妈都是能看得到的,而我的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只能在电话里了。小姑娘瘪瘪嘴眼看着泪就要落下来。别哭别哭,怎么还没人来接你啊,爷爷送你回家好不好?
“也快期中考了吧?还是月考?要好好复习啊。”穆蓝说。
“嗯。”穆晓答的乖乖的。
我不要,我要姥姥来接我。小姑娘自己抹抹脸上的泪,执拗地说。就算我是大班的小朋友了,其他的家长不都来接别的小朋友回家了吗,而且我有电话号码的。好好好,可是你的家长电话一直打不通啊。爷爷心疼地摸摸小朋友的头。真的吗,您再试试。小姑娘仰起头,泪花亮晶晶。
“不是因为英语成绩高去了实验班吗,怎么样啊,一定得跟上啊,不要放松自己,笨鸟先飞知道吗,况且你也不笨,毕竟是我闺女呢。”
“……嗯。”穆晓张了张口,她想说实验班我遇到了一群有意思的人,我们的班主任特别有趣,但是讲课确实快我跟不太上,前几天数学小测刚过了及格线,可是话到嘴边,咀嚼又咀嚼,咽不下去也说不出口,那些话像是雾霾吸进去,到的是心里,厚重又干涩,心脏感到无法呼吸,闷得难受。
好。爷爷叹了口气。其实不是打不通,是拒接,是对方说要她自己回去。他听到就已经很生气,这半大一点的小朋友,怎么能自己回家呢。可是这边小朋友执拗地不说自己家住处,那边也态度坚决地不来接她,一直耗到了现在,雨是一点没停,夜越来越深了。
“还是好好学英语啊,口语听力都要练,准备准备雅思托福,你知道我有多想让你来这边。”穆蓝每次打电话都要说,“你得来感受一下这边开放的环境的,我一想到家里,我就压抑得喘不过气。太落后了,不是什么经济,是思想你知道吗……”
“妈,我淋雨浑身都湿透了,去洗澡了。不说了。”穆晓攥紧脱下来的衣服,一汪水啪嗒落在地板上,她又直接拿衣服去擦,整个人都像是无意识。
“行。快去吧。”穆蓝迅速挂了电话。
我淋了雨,妈妈。
喜欢的动画放完了最后一集,小姑娘把爷爷给的糖放进了书包,小手拉上拉链,把自己的褐色短发别在耳后,大眼睛开始掉泪,可还是啜泣着和爷爷说再见后,打开了今天姥姥装进小书包侧边的手电,光一下子给门外的黑夜划开一道口子,小小身影走进了雨幕。这时候保安爷爷终于翻箱倒柜找到了他那里三年前的登记表上的家庭住址,还有小姑娘的名字——穆晓。
穆晓直至打开花洒的那一瞬间眼里才开始掉眼泪,没有抽泣,没有声音,只是滑落在脸颊两侧,像是窗户上一点点积聚滑落的雨滴,再正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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