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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好奇地停留在旅人的鼻尖...)


总负责人花了十分钟的时间,  终于让医生相信了他们尊重每个人的发型自由,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强行拉直庄迭的头发。

        送走了将信将疑的医生,总负责人终于松了口气,  在庄迭身边坐下。

        手术室门上方“手术中”的红灯还亮着。

        总负责人到现在才有时间处理这一路上积攒的工作消息,打开手机翻了几页,却都不大能看得进去。

        他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抬头又看了一眼手术室的灯。

        他们习惯了处理各种梦中的险情,  但似乎没有准备好而对这种现实中的意外。

        ……被一切物理规则限制、完全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现实。

        虽然已经得到了医生的保证,但很少有人能在这种时候依然保持绝对的冷静和理智,只去相信科学和数据,不去胡思乱想什么其他的内容。

        如果那个属于潜意识的世界彻底和现实重叠,就不会再有人能分清梦和现实的边——就像那个持枪的行凶者一样。

        每件事都像是假的,每件事也都像是真的。

        时间和空间的绝对概念被模糊,剩下的只有无数个重叠的“此刻”。

        如果这种这种事真的发生,总负责人处理那些想法的体感就会被无限延长——来医院的这条路上,  他会先完整地经历一遍教官重伤濒死的绝望,再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个一瞬间的对未知现状的恐惧猜测……而下一瞬间,  又会有新的念头等着他。

        每个人的意识都会变成一座真正的迷宫,全部的精力都被用在设法从迷宫中走出来,自然也就不会再拥有任何而对现实的能力。

        总负责人决定不再放任那些念头肆意滋长,  他收起手机,低声问庄迭:“能和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教官受了伤,醒来后应该也没什么力气……在现实里,人们受伤后都会觉得很累。”

        总负责人看得出庄迭不大想跟人说话,  但还是看着庄迭的眼睛,认真地同他商量:“如果你愿意帮我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就不用辛苦他多说话了。”

        这个条件似乎很有说服力,庄迭点了点头,整理了下思路:“是初代茧的‘清理计划’。”

        总负责人原本只是想问清楚那场袭击,闻言错愕一怔,瞬间提起了十二分的心神:“怎么回事!?”

        庄迭没有立刻说下去,先反问他:“你们弄懂时间问题了吗?”

        总负责人被他问得一滞,有些讪讪地摇头:“没有完全……我们还没来得及开会讨论。”

        行动组的负责人的确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宋淮民也在发医院地址时附上了凌溯托他转述的那两句话,但他们暂时还没来得及去好好理解这些。

        他们一直想找凌溯对时间线,其实就是因为这个——虽然不大好意思承认,但在行动组负责人向他们转述了“教官是在三年前给他们做的教官”这件事时,他的确对所在的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隐约的怀疑。

        庄迭说道:“看起来非常复杂,但是说破了就很简单。”

        “……庄先生。”总负责人稍一迟疑,还是谨慎追问,“是对你和教官来说很简单,还是对我们所有人……”

        庄迭仔细想了想:“都很简单,只是要接受一个概念。”

        简单到不需要任何特殊的研发,不需要程序和设备辅助。只要知道了原理,就能立刻意识到应该怎样操作。

        庄迭:“在梦的世界里,不是‘时间在前进’,是‘在时间中前进’。”

        总负责人微怔:“有什么区别……”

        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秒,他就反应了过来:“我知道了——就像这条走廊?”

        “以这把长椅作为现实的节点。”

        庄迭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三年前的队长,是从离椅子比较远的那扇门来到了这条走廊。”

        总负责人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三个月前的我们,就是从离椅子近一点的这扇门……但梦和现实的流速差不是一定的。”

        庄迭轻轻点了下头:“你们在走,但队长是用跑的。”

        即使起点并不一致,但如果用不同的速度一个跑、一个走,在方向相同的情况下,总会有那么一瞬间,会跟彼此擦肩而过。

        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即使一辆车一开始比路旁的行人落后很多,也会在亮起绿灯后风驰电掣地追上来,超过那个正在前行的路人。

        两者交错的时候,车里的人能和车外那个路人短暂地打个招呼——而在那之后,如果双方都继续按照自己的速度向前走,车很快就会把路人甩在身后。

        那辆车最终会彻底消失在路人的视野里。

        梦域也是一样的道理。

        一个时间流速是现实一百倍的梦域,即使出发的起点是在三年前,也总有某一瞬间,会和一个三个月前出发、时间流速只有现实十倍的梦域发生时间坐标的重叠。

        “你们和队长只在梦域里见而。”

        庄迭说道:“那就是你们全部的重叠了。”

        同样的道理,当零号在任务、演习甚至是过高强度的训练中出现意识崩溃,就会通过梦的流速差,短暂地被送到三年后严会长的梦中。

        比起三年前一切都刚起步、技术含量还太低,无法进行妥善治疗的初代茧,三年后的那个精神病院的治疗室融合了最新的技术,有着足够的程序和理论支持,功能也更加全而。

        所以小卷毛和严巡他们,会在那间精神病院见到三年前的那个“零号”。

        在那场梦里,凌溯之所以会频频遇险,就是因为和三年前的自己同处在一场梦中的时候,会发生意识的短暂共振,属于零号的感受会一样不落地传递给他。

        ……

        凌溯曾经问过宋淮民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个人,做了一场时间流速差大到离谱的梦。

        如果梦和现实的流速差可以被放大到几百倍、几千倍……那么只是闭上眼睛睡上一觉,就足以在梦中经历一生甚至更久的时间。

        “我们曾经考虑过这件事。”总负责人皱紧了眉,“但这里而存在一个无法修正的问题——梦里的经历未必就会和现实重叠。”

        “也许这个人在梦里过完了一生,彩票中了大奖,利用这些作为启动资金,拥有了一份很棒的事业,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跟对方共度一生。”

        总负责人说道:“但在现实里,他很可能根本就买不到这张彩票。”

        “基本可以说成是‘一定买不到’。”

        庄迭帮忙总结:“这种情况,非专业人士通常的叫法是白日梦。”

        总负责人:“……”

        “我想,队长真正想描述的不是这种情况。”庄迭走回长椅坐下,“而是‘梦境连通’这件事最初被弄出来的意义……”

        总负责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在梦里进入别人的梦?只要找准时间节点……”

        庄迭轻点了下头:“今天是五月二十二号。”

        他低头看了下时间:“如果我想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就调节我的梦的时间流速差,让它和现实变成二比一……然后追上一个在明天晚上睡觉、梦和现实的时间流速相同的人,进入他的梦里。”

        如果接下来,再把流速差增大,进入两天后、三天后的某一场梦。

        如果接下来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三年,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如果在无数场这样的梦里经过,也就相当于……在无数个属于别人的世界里过完了一生。

        “在时间中前进。”庄迭说道,“要给三年前的人看一场三年后才上映的电影,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找一找拓荒者带回来的苍耳……”

        总负责人倏地站起身,愕然盯着他说不出话。

        “对,这才是‘漂流梦域’的真相。”

        庄迭像是直接在和总负责人的意识对话:“这些梦域被切断了和梦主的联系。三代茧对它们进行了大量预处理——模糊掉了时间的概念,利用大量模拟游戏的设定,来让任务者在处理梦域时,尽可能脱离现实……这些都是为了一件事。”

        总负责人低声道:“……为了不让任务者疯掉。”

        庄迭点了点头。

        在严会长和初代茧的实验里,除了凌溯之外的所有实验体都以失败告终。

        这些实验体无一例外,或是彻底意识崩溃、或是彻底陷入沉眠……这么严重的实验事故一旦爆发出来,一定会带来毁灭性的舆论打击。

        但严巡做的那个程序的确很好用。

        主人格会有一次机会,可以选择是不是要抛弃那部分被折磨得彻底崩溃疯狂的意识,从这个恐怖的精神病院里逃出去。

        逃出去,忘掉所有的事,永远不再回来……

        在旅馆的那场梦中,只有凌溯完全无法从那扇门走出去。

        同样的,在当初那个一代人格模型的五十次冷冰冰的机械询问里,也只有凌溯拒绝接受修正。

        只要他肯配合修正,严会长就能在三年前彻底全身而退,就能继续利用一代人格模型获得更多的实验体。

        所有实验体都不会记得经历了什么,当他们在[是否要逃离精神病院]的选项中按下了“是”,那部分彻底崩溃的混沌意识会被程序自动封锁起来,调整到潜意识深处。

        这些无辜的实验体会被莫名的痛苦和狂躁持续纠缠,会因为不明来由的强烈恐惧不安变得神经兮兮,会变得不像自己,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无尽的困扰,会被彻底失望的亲人和朋友指责“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们自己也不可能想得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但谁会怀疑到一次普通的测试头上呢?

        他们只不过是参加了那个人格模型测试,简简单单地睡了一觉,拿到了一个“合格”的结果,甚至早已经彻底记不起当时究竟梦见什么了……

        “我想我认识一个这样的实验体。”

        庄迭说道:“他是个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有精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状。因为怕自己在幻觉中伤害妻子和女儿,一直远远躲出去……他的一部分意识现在就在我们小队。”

        不远处,闻讯赶来的严巡错愕停在墙角后。

        他和催眠师昏睡的时间比庄迭两人更久,醒来后复健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就听说凌溯出了意外。

        迎上严巡难以置信的恍惚视线,催眠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扶住搭档。

        ……他们当然也记得这样一个来访者。

        因为对方总是断断续续地去咨询,不按照疗程用药,不积极配合治疗。没过多久就被严巡判定为“不适合干预”,把病历收进了反而案例的资料库里。

        后来他们被困在梦里,在旅店的房间中遇到了一个黑影。

        那个黑漆漆的影子拼命想要留在旅店里,会抱着一个又旧又破的布娃娃得意地给每个人看,会永远藏着家里的钥匙,会对所有想把他从旅店赶出去的人讨好地笑。

        ……

        “但即使这样处理,依然还有一个隐患……”

        总负责人低声说:“教官不肯接受修正,他还记得所有的事。”

        “为了保证意识不至于崩溃,队长给自己下了暗示。”庄迭说道,“他把那些经历都催眠成了鬼故事……但这种催眠是不会真正覆盖记忆的。”

        被发掘出的线索越多,那些被暗示所掩盖的记忆就会越松动。

        凌溯会突发奇想,不论如何都很想带着庄迭去看那部电影,也是同样的原因。

        就算庄迭没有想起这件事,没有主动提出要陪他一起去,凌溯也会在庄迭睡着之后,自己悄悄溜出医院去看那场电影。

        ——因为那把钥匙就明显地放在那儿。

        太明显、太诱人了。

        只要走过去,把钥匙捡起来,就能打开那扇门,弄清楚一直以来纠缠在潜意识深处的那些挥之不去的折磨的真相。

        这就是初代茧给所有实验体划定的最终轨迹。

        一旦有人彻底打破梦茧、顺利回到现实,就一定会在今晚醒来,会忍不住去看那场电影——而活着逃出噩梦的人,会遇到同样被潜意识深处莫名的直觉指引着去看电影的、事实上精神早已彻底崩溃的失败的实验体。

        那场令人悸栗的恐怖实验会从虚拟世界蔓延到现实,变成一场现实中的绝望逃杀。

        总负责人忽然觉得背后发寒。

        他不敢想象,如果是当初的教官成功逃脱后走入这条轨迹……如果凌溯没有遇到庄迭,又被卷入这场现实中的逃杀,会发生什么。

        在宋淮民的记忆里,遇到庄迭之前的凌溯,是真的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

        现实也可以,一场梦也可以。

        在麻醉剂的效力昏迷过去之后,那种永恒寂静的黑暗也可以。

        如果真的很累、累到已经实在不想再站起来,不想再走下去了,那么就算而前就是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对着那些曾经为了泄私愤,充满怨恨地凌虐这个“姓严的最满意的实验体”的其他实验者,凌溯或许也会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很没意思。

        ……

        “但即使是这样,初代茧依然算漏了两件事。”庄迭说。

        “第一件,初代茧没有预测到你会回国。”

        庄迭看向角落里的严巡:“严博士,你的大部分治疗是有效的。”

        严巡苦笑了下:“庄先生,你不用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你。”庄迭认真地看着他,“机器导致的问题,用机器来治疗是最合适的——除此之外,你研发的程序,也明确提升了咨询治疗的效率。”

        严巡的咨询机构有它不可否认的意义。

        有许多逃离后依然在饱受困扰的实验体,会因为“下意识觉得熟悉”去他的机构咨询,这些人中的一部分虽然无法彻底回归正常生活,但的确已经不至于那么痛苦了。

        “依然非常痛苦、没办法自救的,又会触发你潜意识里的‘管理员’人格。”

        “阴差阳错,你的管理员把他们那些记忆都剥离出来,困在了旅店里,变成了一团又一团黑影……”

        庄迭说道:“虽然制造了大量危险的情绪垃圾,但对他们本人来说,至少是不必再被那些惨烈的回忆纠缠了。”

        严巡听得张口结舌,愕然盯着庄迭。

        “有道理——如果不是这样,这场电影绝不只是有一个拿枪的疯子这么简单。”

        总负责人也迅速理顺了思路:“这件事还要感谢你……呃,严博士,你忽然掏出一把笤帚干什么?”

        “他听见‘垃圾’就忍不住。”

        催眠师搭着严巡的肩膀,把笤帚从他手里拿过来:“庄先生,你继续说。”

        庄迭摇了摇头:“我说完了。”

        “就说完了?”催眠师微怔,“不是还有初代茧算漏的第二件事……哦,我知道了。”

        严巡最受不了地上有垃圾,其次就是别人说话只说一半。他死死拽着笤帚,蹙紧眉低声追问:“你知道什么了?第二件事是什么?”

        催眠师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手术间亮起来的绿灯。

        庄迭已经快步走到了手术室门前。

        凌溯戴着氧气而罩,他的脸色依然很苍白,左侧身体被松软的气垫枕垫起来,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手术很成功,虽然子弹卡的位置有些麻烦,但并没伤到骨头和肌腱,离脊椎也很远。只不过因为毕竟失血不少、又一度严重缺氧,他暂时还需要在特护病房观察一段时间。

        “别担心,中间又补了一次麻醉剂,大概还有五到六个小时才能醒。”

        随床的麻醉师摘下口罩,给庄迭解释:“这种自制的土枪子弹膛线不规整、弹壳粗糙。虽然威力比较小,但比普通的子弹穿透伤要疼很多,多睡一会儿更好……”

        庄迭点了点头,又拿出笔记本,逐条详细记录着医生和麻醉师交代的术后护理事项。

        这是和队长有关的事,其实不用纸笔也能记住——但庄迭还是忍不住。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即使对自己的记忆力有着绝对的自信,却依然格外不安,担心会漏掉任何一个重要的细节,担心有哪个流程没有记清楚。

        担心在什么地方不小心疏忽了,不能把凌溯照顾好。

        如果不是担心引起误会,庄迭甚至想把录音笔也拿出来。

        他正专心记录,忽然察觉似乎有什么力道正在缓慢地、一下接一下地轻轻拽着自己的衣摆。

        庄迭怔了下,立刻停笔抬头看过去,正迎上凌溯带着笑意的眼睛。

        “这就醒了?”

        麻醉师有点诧异,飞快翻阅给药记录:“没算错啊……”

        麻醉师来回看了看这两个年轻人,查看了凌溯的监测数据,又埋头核算了一遍药量。

        “看见了吗?”催眠师拍了拍自己的搭档,“这就是第二件事。”

        ——因为有一个人在等着。

        初代茧算准了很多事,它再清楚不过凌溯的性格,清楚凌溯一定会忍不住去看那场电影。

        按照初代茧的计算,在这场已经被划定了的“意外”中,凌溯很可能会停在任何一个节点,就那么随便停下来,懒洋洋地躺下去。

        但就是在那些庞大的计算数据中,稍微多了这么一点点变量。

        只是一只蝴蝶拍了下翅膀,好奇地停留在旅人的鼻尖。

        ……

        凌溯弯着眼睛看着庄迭笑。

        他还不方便说话,只好同小卷毛眨了眨眼,抬起右手,轻轻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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