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十一章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王悠心里清楚得很。
人与人之间最难说一个“未来”,昨日还耳鬓厮磨,今朝可反目成仇;昨日黄土陇中刚埋白骨,今宵红纱帐里就睡鸳鸯。她对这一方面看得太透,又偏生理不明自己的情感,所以根本不敢也不能给马文才任何答复。
但就这么拖着,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王悠自顾着长叹了一口气,叹得身后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哑住了刚想张开的嘴。
广白原想趁着在路上的时间回话,但见王悠自接过灯盏之后便心神不宁,就连马统跟上她们也好似不曾发现,于是讪讪地住了口。马统原先也只想打个招呼,本就算不上什么大事,见此情景更加赶忙作罢。
主仆几人一路无话,直到进了院门,王悠才停步环顾,片刻后,她盯着眼前的房屋询问马统:“这一处,不像是客院?”
那当然不是。马统只当王悠在看什么,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就笑,就这院子的位置和布置,怎么看都不能是给客人住的。他没心没肺,正想把自家少爷的住处好好夸上一番,忽的就想起马文才前日莫名的叮嘱,往下点了的头一时僵住,再不敢多言语。
王悠一路逛来,看那格局本就有怀疑,现在见马统闭嘴低头,心中更是警铃大作。她将灯笼递给一旁的广白吹灭,自己提了裙进门,只见留守的青鸾已经等在外间。
“姑娘回来了!”青鸾福身,笑脸相迎顺带邀功,“床铺已经都铺好了,应姑娘的要求也把熏香都撤了,还开了窗通风,等姑娘睡下再半合窗叶。”
王悠皱眉摆手:“这些不急。”她直奔那两架出房间时就让她觉得奇怪的屏风,打量之后又细看起里屋的陈设,越看越觉得异常。
马统方才一怔,在外头已经有了猜想,进房又见王悠神色愈发不对,便悄悄摆手让门外的小翠去找了马文才。广白看在眼里,却只当不见,拉着青鸾退到一旁,静默着等王悠从里屋出来。
马家财大气粗,屋内自然也是雕梁画栋。王悠醒来几次,精神尚好时也曾打量过屋中陈设,只见入眼皆非凡品。她先始还有疑虑,但细看又觉周遭陈设简单,便也只当此处为客院上房,这般奢华乃主人所爱,故而没有再多想。然而等今日她下了床,移步前往暖阁之时,才发现这屋里分放了两座屏风。
内外两间屋子已隔了一道门,门外又有一架大尺寸山水檀木屏风,这里屋又有床幔、床帐遮挡,本不需要再多置一架。就算是为了显摆,也难免变成多此一举,令房间的布置失了美感。她们王府,是万万不会这般暴殄天物的,可到底在太守府内她只是客,并不好对主人家的陈设置喙,因而皱了眉之后王悠就收了心思,只一心理起自己的事来。
而如今她再看,却发现这放置在床前的小一些的折叠屏风,无论是图案还是位置,都与房间其他的摆设并不相称,甚至还显露出些许格格不入。她依着直觉往右再一扫,只觉这打扫得干净的一处,好似少了些东西。
马统绕过外间的屏风,站在里屋门口张望,见王悠审视般地站在空白的墙壁前,背后已是出了一层汗。他往日里只当自家少爷情人眼里出西施,把王悠看得厉害了些,如今才是真真明白马文才慧眼如炬。
“马统,”他刚想溜走,就听见王悠叫唤,只好再硬着头皮上前,“这里是你们少爷的住处对吗?”
这一下就像是在悬崖上走起独木桥,马统顾念着两个主子,说话也不得不再三斟酌:“少爷说了,这府内不管哪一处,姑娘都只管安心住下,只把身子养好了便是,其他的不用多虑。”
王悠看了他一眼,敛了神色又回头,“那你告诉我,这里原先放着什么?壁上应该有幅画像,案上也应该有香炉、烛台,对吗?”
她越想越觉得那屏风有一部分是为了遮挡她的视线。她本不该去窥探马文才的隐私,只是他怪异的行为令她难以心安,不得不多想。
马统已然跪下,这个答案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只能指望王悠再次心软放过他。而王悠是否能任人拿捏,绝大部分情况下都在她自己。这回她是铁了心要弄个明白,故而也不再松口,一直让他跪到了马文才出现。
聪慧如他,知王悠如他,一见眼前的场景,马文才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唤起马统,屏退左右,独自带着王悠前往北向的另一个厢房。
这里没人守候,却有灯火长明。推门前,王悠还是扯了一下马文才的袖口,“如果这是你不可对人言述的秘密,那我可以不进。我只是想知道,你有什么目的?”
她的眼神中透露着不安,睫毛也在慌乱之下轻颤。马文才旋身与她靠得更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低头轻吻了她的眼睛。
王悠惊得后退,但退了之后才又发现就连腰也早已被他拦住。马文才轻笑着放开她,眼里的戏谑似乎直白地告诉着她,“看吧,你对我就是这般的没有戒心。”她顿时有些懊恼。
门在她身侧开了一扇,马文才跨步而进,没有再做强求。他的身影逐渐远离,在窗棂纸上拉得越发的长,王悠揪着衣角,扭捏了半晌,到底还是进了屋。
这里的格局和马文才的房间差不了多少,只是面积小了一些,也没有屏风挡着。王悠打起帘子,步入里屋后就见马文才跪在一妇人画像前,而案上正燃着三支清香。这样的场景她自己也很熟悉,王悠内心震动,画像旁的一副挽联更是佐证了她的猜想。
“西施美艳称国色,夫人自有淡丰容。”
画上的妇人便是马文才的母亲。王悠攥着手指向下而望,只见马文才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紧闭双眼,似在向母亲倾诉。她不好打扰,便走到他身后向马夫人鞠了三个躬,随后欲往外间等候。
“悠儿,别走。”
马文才出声,她挪动的步伐也就此停下。他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但没有再说话。王悠站了一会儿,默默地也来到了他身旁跪下。
丧母之痛,她感同身受。每每跪在父母灵前,她的悲伤总是无法自抑。马文才性格乖张,但真正的情感却总是埋藏在心底深处,如今他既开了口,她再怎么样都得要陪着他才好。
房间里重归宁静,待王悠的呼吸变得平和,马文才才偷偷睁眼注视她。她的乖巧、友善,一下一下地叩击着他的心扉,令他越发不想放手。他克制着自己强烈的欲望,竭尽耐心一点一点地诱捕起他的小鱼儿。
“马文才——”
他以为被她发现,可她只是像他之前一样,单单开了口:“我和夫人解释过了,是因为我你才不得不暂时为她换了间厢房,我想她不会怪你了,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他的泪意盈满眼眶,就像他的爱意抑制不住地流淌在她周围,“我娘她人很好,温柔和蔼,她能懂你的善良,也知道我是不想她被人打扰,所以她不会责怪你,也会原谅我的。”
“嗯。”王悠的嘴角扬得更高,她缓缓睁眼,在马文才的搀扶下站起,“夫人疼爱小辈,我们也该孝亲敬长。既然现在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了,我们就先送夫人回去,之后你再让马统引我去客院。”
“客院没有打扫,”马文才脸不红气不喘,“不说这大晚上的不好整理,但就你向来最不愿意麻烦别人这一点,你自己心里怕就是过意不去。”
他这么一说,她过不过意都得变成过意了。王悠气闷,再道:“反正你也该回来,就换我去书房。”
“正值夏季,那一处有蛇。”马文才抓住她七寸,再稍微用了点力,“不大,但藏在那竹子、花草周围的,总该有两三条,夜间容易钻门窗,昨儿马统才抓了一条,通身翠青,吐着蛇信,样子还——”
王悠用力打了他一下,再急忙捂住耳朵,“你够了!我就到这间房里来,你让人把那边的榻铺好便是。”
“这边也还是我的院子。”马文才佯装叹气,顺势拉过她的一只手,“你若担心我,我半点不介意让你继续住下去;你若担心我母亲,那我可以告诉你,她必然喜欢你;你若担心你自己,横竖已经住了三天,也不差这一晚。”
“你怎的这般无赖!”王悠甩开他,脸颊已是通红,大有即刻就要开口咬人的架势。
马文才见好就收,颇为体贴地做下了最后的决定:“你病还没全好,要想明天准时启程,今晚就别想着去客房、书房了,暖阁也不合适。你要是实在住得不安心,就睡我外间的榻上,凑合一晚,明早见过我父亲之后我们就回书院。这里的事,别说传到府外,我保证连前院都传不到。”
“你倒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得清楚。”王悠嗔怪,犟着不再作声。她双颊鼓鼓,惹得马文才忍不住停下脚步再次逗弄。
他的指骨触碰到她的鼻梁,白玉般的触感令人难以即刻抽离。也就是这一瞬的停留,让王悠抓住了机会,她好强地咬住了马文才的指节,用力到对方开始皱眉,方才显露出得意之色。
“小丫头,你以为这就赢了?”
马文才反勾起她的下巴,在她错愕之时故意靠近,后者果然受惊跳开。
真像只小兔子。马文才在心里发笑,虚空又比了个刮鼻子的动作,他心情大好,就连语调也开始微微上扬:“我去叫人来挪这些东西,母亲的画像我来,你帮我抱好香炉就好。”
她再犟下去,院里的人是真的都不用睡了。王悠看看时间,心知马文才不会让步,也只好不甘不愿地妥协。
几人忙活一阵,终于是把他的房间恢复成了原样。马文才重新点燃三支香,向母亲敬拜。王悠依旧是站在一旁,但等他行完礼,他便听见她询问:“我能不能也给夫人上柱香?”
她仍旧很为这番劳动感到抱歉,马文才心中一软,起身点燃了新香与她。王悠接过,按着同样的方式敬拜,上完香之后却又是跪下行了一拜三叩的大礼。
马统和广白不知原委,心中又有其他想法,看楞之余不免想入非非。马文才有意不说破,只将全身心都放在王悠身上,待她准备出门,他才低声在耳边回答她先前的问题:“我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图你。”
王悠羞愤地瞥了一眼一旁的马统和广白,那二人早已在马文才拉住王悠时就识趣地躲远了几步。王悠暗骂那两人装模作样的眼观鼻鼻观心,回头瞧见马文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不顾前程,老盯着我这钗裙做什么?赶明儿回去我就请叔父给你加功课!”
这种不痛不痒的威胁,也就只有她王悠才想得出。马文才得寸进尺,直言不讳:“钗裙和前程我都要。悠儿,你可知你方才的举动更让我无法选择放手。”
他的深情重意也愈发让她不知道如何拒绝。
王悠承认她动摇了,但她仍不能做下决定:“马文才,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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