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二十二章
歪歪斜斜,七零八落。前几日刚被扶种好的桃枝再一次被折腾得颓然。溪亭左右,不见人影,只有拨开的泥土和信手扔下的小锄。
马文才走近,只见深坑里头原先埋着的一瓶桃花酒已是没了踪迹。他环顾四望,闻潺潺水声,心神一动,行至亭中俯视,果见那一抹挂念在心的身姿临于水畔。
月照流溪,银跃花浮。石壁旁,暮春零落的花自枝头跌落,然不曾碾入尘土,反是乘着风势顺水而漂。才刚起了一阵长风,此刻水面添洒得正美,叫无意闯入的人也不免驻足。王悠就在看这水上的花和水里的月。
她站在溪中的岩石上,位置平阔,当是安全。可马文才看了却是心惊。他刚从木蓝那里知道她晚间喝了多少酒,如今连这烈酒浸的桃花酿也挖了出来,也不知行路是否还稳当。这山涧水流不急,与人无碍,但倘若跌入水中,亦要吃一场大苦头。
“九九!”急急走近,他才敢出声。尚还有两三步远,马文才就闻见了王悠身上浓烈的酒气。那一沾着泥土的粗壶,被她虚虚提拎在手中,将落不落,连带着赏景人的身形也瞧着不稳。
马文才的一声唤,好半晌才得了回应。而此刻,按捺不住的马大少爷已经将人锁在了怀里,拦腰一抱直接带回了岸边。
“文才……”王悠挣扎着下了地,依旧按着先前的模样,眼神迷离地望着马文才的脸糯糯地回唤了一声。马文才眉头紧皱,她却是笑了一回,随后便转身独自走往石阶,步履摇晃,直把几步路行成了九曲十八弯。
“你慢一点!当心!”马文才忽而觉得前几日的烦躁都不如现下焦心,神奇的是,他连日的苦闷在这一刻也散去了大半。早知道会是今日这个结果,他无论如何也……也要把那半屋子的酒收缴了去。
“酒没了。”王悠双颊泛红,神色委屈,噘着嘴嘟囔,然神色却是昏昏欲睡之样。马文才见她似要栽倒,又舍不得人靠上冰凉的石壁,便再顾不得心头那一丝半点的别扭,抛下面子伸手将人揽在了怀中,“我带你回去。”
“不!”她醉得厉害,柔弱已似无骨,头也随着落下的手臂重重歪倒在他腿上,偏生那酒壶还被攥得稳当。
当真是空了。马文才随手扔掉那旧壶,低头查看起王悠的状况。她脸庞的红,并不似靶场当日染了一片,微透着粉,这一回更像胭脂的润,娇稚中浑然一股媚色。他前两日才听王卓然提起,她母亲当年是嘉兴第一美人,现在看来,等她再长开点,在杭州城内必然也是艳冠群芳。
感觉到脸侧微痒的侵扰,王悠下意识躲过,又抬手去拨,嗫嚅过后蜷起的指头却是没有放开他的手,“文才,你莫要再生我的气了。”
这一下正正地击在他心上。她还不想出嫁,言语间已早有端倪,是他自己不察。亦确实,他们如今还不适合成婚,那些个缘由他们也早就厘清。马文才适才觉得这回的确是自己发了无名火,见王悠难过便更觉愧疚,他能所求,也不过是她服一次软。
“你还知道我生气了?”指尖仍不安分,握了她的手也还有空当在她耳垂上揉捏。王悠被闹得一阵阵羞,欲躲又不过,只好紧闭了眼只当不觉。
夜露释人,待心跳稍缓,眉眼才有轻微的颤动。马文才收回心思,听她道:“你处处躲我冷落我,我如何不知?”
他当日还怪马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平日里用不着说的说了一堆画蛇添足,今下该透露的半分没往外传,药没送出去,人也没引回来,平白使他多生了几日气。此刻再想,这小丫头心里有数得很,不过是同他一样,拉不下脸面上不了门罢了。
他哂笑:“九九,你知我生气,那可知我为何生气?”
王悠眼神迷蒙,似是对他的话理解不及,好半天才转过来,“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在气什么?”
马文才几乎要被她气笑,人家说酒后吐真言,他本还指望着套上一两句心里话,不妨这丫头醉了酒脑筋也还是活得很,半点不让人偏了去。“咱们交换,你先说你的缘由,我再告诉你答案。”
这是一笔不划算的交易,但他们二人之间,总要有一个先占了上风。此回是她先生了气,也是她先奈不住性子,王悠撇撇嘴,闷着择了下乘,“我也不求你把我放在首位,可是你却把山伯和英台放在了我之前。他们对你,难道重要得过你的性命吗?”
马文才再想,也料不到是这个原因。他心思震动,片刻后由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喜悦。他听她念过,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她的恼来源于忧怖,也就意味着来源于对他的爱。
“九九,你爱我。”
“你总是不信我。”
王悠并不以肯定的语气再确认,她蹙起眉,情绪也显而易见地低落。马文才的心里总存有不确定,从他们认识之初便是如此。他明明不甘寂寞,却偏偏要拒人千里,不断试探。
是害怕失去吗?她想起他的母亲,转而再想,她失去的也并不比他少。他的担忧,她如何不曾有?
马文才早已意识到了自己的患得患失。王悠的若即若离令他备受折磨,他由着性子对她,也让她陪着自己沉沦在情爱的苦楚之中。飞蛾扑火,他们既被对方吸引,也为对方所伤。
“我只是想长长久久地与你一起。”
既有无措,又有委屈,王悠实在不知是否还要维持深重的醉意。马文才见她久久不答,扭了她的脸迫使王悠直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王悠再拨了他的手,撑了身子起来,但她未曾与马文才拉开距离,仅是将头又靠在了他肩上。“什么时候发现我装醉的?”
“醉酒的人不会像你这般克制,”她不给答案,他忐忑不安,只能先顺着她的话而答,“你身上全是棠梨酒的味道,桃花酒现下也还不能喝。”
王悠的指尖一点一点对上他的,整个掌面很快就被包裹,“你看,我有什么小花招,一点也骗不过你。”
“没有人能骗得过我,可唯独你能让我骗过我自己。”
马文才目光沉沉,王悠不得不正襟而坐使他确信。他们的十指在挪动时交握,马文才眼神微动,听她问道:“大姐姐喜欢梁山伯,你看不看得出来?”
话题的突然跳跃,他不解其意。王悠未曾等人作答,再问:“二姐姐喜欢祝英台,你看不看得出来?”
马文才隐隐摸到了头绪,目光追她更紧。
王悠嘴角含笑,直直又问:“我心悦你,你又看不看得出来?”
“便是看不出,这里,又能不能感觉得到?”她空闲的一只手落到他的心口,那里如雷似鼓,震动得令人惊诧。
“别家的女子或许不会这么直白地把话说出口,可我自小就不是按普通闺阁的姑娘养的。你需要确定,我就想让你安心。”
他的神情仍透露着些许的难以置信,王悠笑着贴近几分,再启唇口:“我阿爹说,别的女孩子可以做的事,我想做就做;别的姑娘家不能做的事,我也想做就做。我知道,人在心里需要有一杆秤,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爱你,我从来不觉得它是错的。而倘若要受礼法束缚,那么,这天下之大,我们只当不在此处。”
她必然是醉了。若是没有,怎会滋生出如此多的勇气?马文才的唇印上湿润,他眼瞧着她弯翘的睫毛在面前微颤,不知觉就被微甜的酒气染了醉意。王悠点水一过,他浅尝而不能止,“九九,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似远忽近,王悠只觉晕乎,但仍是记着未曾解释出来的话语:“华姐姐说,在她家乡,亲吻是常事,若两个人相爱,便可如此。你说了你爱我。”
“是。”酒香袭诱,唇齿相亲。是情不自禁也好,是孟浪也罢,是清醒也好,是迷醉也了,他这辈子总归认定了是她,自然会尽心护她周全。
那喷薄的气息与交织的温度,令王悠沉浮。她记得自己恍若成了一条鱼,被日光照得暖暖的水托着,又被水中的暗流搅得一阵迷乱。花果的酒香在空气流失中渐渐淡化,包裹她的也慢慢替换成了另一道熟悉的气息。最开始那一阵攻城掠地般的急进在她青涩的回应中逐渐转化成了夕阳照水的温柔,直到难以阻挡的黑夜的来临,那一切才悄然停止,重归于静。
所以,到最后,她竟然是睡了过去吗?
抚在唇上的手顷刻捂满了整张脸,散落的长发也适时遮住了她透着绯红的面颊。与锦被触着的床幔,因为床上人的动作而晃动,王悠将头埋得更深,却仍是听见了门外低低的交谈声。
不多时,便有人进门。
托盘被放在桌上,来人走近,在床边站了片刻,适才掀起帘幔在床沿坐下。王悠后背绷紧,侧向内侧的脸埋得更深,木蓝观察了一会儿,轻唤了两声:“小姐?小姐?”
王悠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以为我是马公子吗?”她咯咯地笑,那三个字偏生不说出声,只用嘴型示意,平白添了暧昧。王悠羞愤地打了她一下,这才在木蓝的搀扶下起身,“什么时辰了?”
“日上三竿。”青盐、温水都已备好,木蓝服侍着王悠洗漱,末了又把一碗汤水端来,“是醒酒汤,马公子说你混着喝了不少酒,后劲大,怕是醒来会头疼,就要我备了醒酒汤等着。我估摸着你快醒了,刚从炉子上拿下来的,两位堂小姐那边也送过去了。”
桌上除了这样,还摆好了一碗江米粥,一道芦蒿炒肉,并一碗鲜笋火腿汤。都是时鲜,不算太讲究,但也不是木蓝能搭出来的。王悠舀起调羹,润了喉咙,只将目光集中在汤中的材料上,“我昨晚……唉,他呢?”
她明明前半句是算了,可木蓝只当没听见这中间的停顿:“昨晚是马公子送小姐回来的,好在你没弄出什么大动静,否则被山长和夫人听了,今儿一早起来就得跪静思堂。”
她哪里是要听这个?王悠看了木蓝一眼,后者慢悠悠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这些是马公子特意让厨房做的,味道应该不差,小姐尝尝?至于那个‘他’,木蓝愚钝,小姐不说清楚,我可说不出个三四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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