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三十八章
褚闻之却是意想不到,自己辛苦睡了一整堂陈夫子的课,回头见个美人儿还需要隔着一大扇硬邦邦的门。他略带嫌弃地用扇骨勾起门环意思性地叩了两下,口中啧啧,转头再一看不远处如临大敌的马统,有意提高了声音:“妹妹啊,才几个时辰没见,你怎么就混到这地步了?三天禁闭,很不错嘛!”
马统深刻觉得这人还没被他们家少爷揍够。
里头传来响动,片刻后,王悠只用一句话就灭了二少的威风:“文才在不在?”
“……不在!”噎了一下,语调随后拉长,“不过他的书童在,正和我们家福贵大眼瞪小眼。”
王悠言简意赅:“清场。”
马统再给褚闻之记了两笔。他退到几米开外,目光紧盯着静思堂的大门,狐疑地看着倚在门上的褚闻之,再想王悠不让马文才探视的异常举动,心底更觉奇怪。才几个时辰,他下趟山的工夫,怎么回来天都变了?
没人管他心里的疑问。褚闻之好整以暇地等着王悠说出请求,脸却在她开了口之后慢慢僵住,等里头的话音落下,他难以置信地再重复了一遍托请:“王大小姐!你是说,你要我去哄你失恋的二姐?那个胖女人?”
“二少,请注意你的用词!”
“好,你是‘请’我,而不是‘要’我。”
褚闻之有意言他,只当作没听见这一番话,转了身就预备走。谁知里头的人就像是在门外也长了双眼睛,他还没迈出步子就先被喊住了。褚二少用扇子一敲自己面门:“我说王悠,你这可是为难我了。我是擅长哄女人,可我只擅长哄漂亮女人!你这忙我着实帮不上,你另请高明。”
王悠早料到他会有所托辞,因而回道:“谁人不知二少在这一处上是最高明不过。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最适合担起这件事,倘若你不愿意帮我,那我当真是没了主意了。”
这一顶高帽戴得褚闻之是舒畅得很。他明知这不过是客套话,可架不住是从一位冷美人嘴里说出来的。他这人本就喜欢那小意温柔的类型,如今再听得人好言好语,自然一路从耳根子软到了心底,几乎就要应下。
他听得王悠再道:“我也不是要二少多做什么,只是希望能让我二姐姐看清楚,这世上还有比祝英台好上千百倍的男人。那祝英台不识抬举,不愿接受我二姐,那是他没福气。我二姐可值得更好的!”
“自然!”褚闻之附和,忍不住又打了自己一巴掌,仍是道了一句,“但是……”
王悠晓得这是要提条件了,“二少只管疗我姐姐的情伤,一应需要由我买单——”
“打住,本少爷不缺钱!更从不让女人花钱!”他面露傲气,讲到此处不再往下,有意要让王悠开口。毕竟,男人向女人索要,和女人自愿给,那性质完全不同。
他已经想好怎么到马文才面前炫耀,可王悠就是不开口。他再咳了几声暗示,王悠却反问了一句,二少身体有恙?气得他是七窍升天。
“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扇子划拉的声音都能透进门内,“二少请讲。”
“我还没想到!”
“那二少好好想想。”
当真是应了那句三两拨千金。褚闻之深吸一口气,怒道:“王悠,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里头倏地又没了声响。
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女人!等得不耐烦了,褚闻之高喊一声:“福贵!”
待小厮巴巴地跑来了,又叉腰扬声一句:“我们走!”哼得是气势磅礴,走得是让马统觉得莫名其妙。
祝英台这事儿啊,在当晚就被王世玉询问了个清楚。所幸山长不是那种迂腐不堪的老夫子,不仅没有退了她的学,反倒是应允她隐瞒身份继续在院中学习。只不过,她和梁山伯是无法同住一屋了。
孟颦将她安排到医舍,以养病为由,暂且过渡一段。她和王世玉商量过,过几日要重新调整一次宿舍安排,届时让梁山伯以抄书抵学费为借口住到藏书阁旁的厢房去,再让祝英台回到学舍内,免得多生嫌疑。祝英台知晓他们的苦心,心中虽然不舍,却也知不适合再多说,因而向师母拜了拜,以示感激:“多谢山长、师母及几位姑娘,英台此番要各位费心了。”
“你这孩子,”孟颦忙忙扶起,“这谢都道了几回!我们愿意帮你,是感念你的一片向学之心,更是佩服你的勇气。”
祝英台抿起嘴角,微微点头,“学生定当尽心学习,用功读书,绝不辜负山长和师母的期望。”
她将头点得更加用力,似是把雄心壮志都融在了其中。然而不多时,发亮的眼神却是黯淡了些许,祝英台带着愧色低声再道:“不过这次连累了悠姑娘,我实在过意不去。”
想起静思堂里的王悠,孟颦亦是轻叹了一口气,她握着祝英台的手,拍了两拍,安慰道:“你要是过意不去,找个时间跟她说说也就好了。悠儿既是愿意帮你,必定是将你当成好朋友,她不会计较太多的。而且,这事实际与你没有多大关系。”
静思堂内,王悠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发呆。这应该是整个书院里最无趣的地方。不大的房间里只陈设了一排书架、一张桌子、一张床,以及墙壁正中一幅“思”字,余下再无其他。而为着让她专心反思,王世玉还让人搬走了所有的书籍。是以她靠着墙,面对着的也只有无尽的空与洞。
思考。思考什么呢?不过惑溺二字。
她叔父当时当着马文才的面给她举了个新近的例子:“王安丰妇常卿安丰,你以为如何?”
王安丰指的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他的妻子常以“卿”称呼他,足够亲昵却不显敬重。王悠因而低头,答道:“此于礼不合。”
王世玉于是再道:“其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戎遂听之。尔又以为如何?”
唤“卿卿”,乃是情动,听之任之,亦是情动。然情虽深,却不可不受礼法约束,反之……则称为惑溺。这是变着法的在说她的沉沦。王悠至今想起还觉得脸部烧红,她不明白,她随心而动,是真的爱错了吗?
马文才亦在思索当日的问题,王世玉当时步步紧逼,明知王悠已有所悟,却仍是再问:“惑溺何解?”
乃是沉迷不悟。
惑是沉迷,溺为无所节制,沉迷于情爱无法自拔,是王家长辈认为的王悠的错处。
马文才并不以为王悠有错。
可是他看着她挨打受罚,想着她受到流言蜚语侵扰,愤怒之后心中的确升起一股无力之感。山长管教女儿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立场可以阻拦,拦了反倒让她受责更重。而悠悠众口,即便他能封住大部分,却无法堵住全部。他更无法控制人心。
“杀戮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王悠的话仿佛还在耳边。马文才捡起棋盘上的黑子,一个一个扔进棋盒里。黑与白掺在一处,显得尤为难融。
这是他们新近研究的一个玩法,不限规矩,执子为兵,言语说攻防,落子布阵,以此模拟战事。马文才久读兵法,行策上自是比王悠高明不少,但后者常出奇招,有时也会令他难以招架。便是在那时,她总说,打仗是为了救人,而不是杀人;领兵靠的也不仅是武力,还要头脑。甚至于,她认为后者更重要。
棋盘之上散落无章,盒中杂色再被挑净。马文才来回一动,末了推翻大半棋子,蓦然起身,径直往陶渊明的住处而去。
“学生请弈。”
联想近日之事,陶先生已知他来意。纵使他再不喜马文才,看在王悠的份上,多少也给了点耐性,“坐吧。”
仍是由马文才先下。一子居中既落,陶渊明亦不客气:“嗬!好勇猛进。”
他自是去搬了几壶酒来,边喝边下,边下边喝。少时,盒中棋子空了大半,身旁的酒也空了大半。只不过,那黑子已有不少被他收归囊中。
“不必再下了。”
陶渊明扫乱棋局,马文才面有怒色,“你是怕我赢了你?”
“年轻人,太过自信那叫自负。”陶渊明换了一壶新酒,摇摇晃晃起身,似要到窗口赏月。他半倚窗台,眼睛偏又是闭着的,待又呷了几口酒才接着道:“我想你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与我争个输赢,我已经看清楚了,你以前的谢先生说得不错,‘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是个猛将,也是个枭雄。倘若你还想多问,我只能告诉你,你继续坚持下去,势必和王悠走不到一起。”
“一派胡言!”
这一盘棋子也同样被扫落,噼里啪啦坠毁在地。玉碎之声,并不悦耳。
陶渊明又是摇头:“是不是胡言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视人命如草芥,而王悠呢?不思万里悲哭白骨,将来千处尽染红沙。你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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