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冬天像是突然来的。比如天黑得越来越早,比如好几次洗菜的时候,水凉得冻手。比如洋淀区富裕一点的人家,院子里的煤球堆得越来越高。
庆生打开皮箱,准备添置一些冬装。她的衣服不多,把棉袄之类的拿出来,洗晒好的薄衣物放回去,很简单就能完成一个换季的更迭。
箱底有两条围巾,一条灰色,一条玫红色的。后者并不俗艳,倒有几分喜庆。她还是拿了灰色的那条,继而关上了厚重的的箱门。
走出灰朴的巷子,行在这条极窄的断头路上。路上走动的人丝毫不少,脚程很快,都是为了生计奔波的人,不能因为冷风四起就窝家里。毕竟这西北风是不能当饭吃的。
行到那条可以拐弯到江边的小路时,她下意识的驻足。快一个月了,那天傍晚的江边,他颓唐的神色还在眼前。那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种表情,像等到了一个无望的审判,无力招架。她硬着心肠走了,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她梦见过他。也就一次。他身着长衫,略带疲惫又献宝般地说:“这是我摘的扇蔓,还没晒干。”他送的草药和刀具被束之高阁,连布袋都没拆开过。
含着金钥匙出生,鞋子不沾泥土的大小姐,可以拿着鲜花迎接众人仰望的幸福。一个手拿豆腐卷,连上学都庆幸的梁庆生,在这尚且太平的世间,没有什么可以奢望的。如果有,也只有那句“惟愿一家人平平安安”。
到了学校,坐定。左边肩膀一沉,回头却没看见人影,古灵精怪的依澜从另一边冒出来了。
“梁庆生,你怎么又围着这条灰围巾,我明明记得去年我们一起去买过一条玫红色的。你为什么不戴啊,老是这么素的可不行。”她今天穿得毛茸茸的,摇头晃脑的,更像只可爱的兔子。
“我本来就喜欢素色啊。还不是被你游说的,才会买了那条围巾。现在还不是闲置了,看来以后还是应该坚持初心,不该被你动摇。”
依澜吐吐舌头:“那我算是美色误国的妲己吗?这话我爱听,就当你奉承我啦。”她嘻嘻笑着,玉手一伸,递过一个精巧的小罐:“呐,给你的。家里阿姨熬的油,拿去涂手吧。你这双手,我真的是看不下去了。”
庆生跟依澜做朋友这么久,知道她极有分寸,从不会送什么贵重物品。自己也腌过酸梅酒给她,依澜收下后高兴得不得了,喝完还会认真做点评,督促着明年改进口感。于是庆生没有推脱,将那瓶护手油放进了包里。
放学走过布告栏,那边围着一大群人。依澜可不想错过这种热闹,硬拉着庆生往里面挤。原来是天英堂要举办一个公开的教会活动,邀请会乐器的学生兼职。各种乐器均可。钢琴、小提琴等乐器已齐备,乐手只需本人前往。关键是报酬丰厚,几乎是一户人家一个月的口粮。围观的人啧啧赞叹,发出阵阵艳羡的声音。
依澜哀叹,为什么自己不懂这些高雅的乐器,怪怨父亲只知道做生意,小时候不培养自己。
庆生好不容易将她拉出,劝慰道:“乐器这种事又不能做假,滥竽充数的。不要遗憾啦,快回家。”
依澜仍在碎碎念中:“我们学校到底谁会这些高雅乐器啊。方梅珍估计会。我听她说过她家就有钢琴,很了不起的样子。”
“是啊。”庆生语气平淡得回应:“岭安这个地方,没什么人学过的。”说完急急地拉着依澜走了,没有回头。
不远处有个人却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此后几天,没有任何下文。虽有寥寥报名者,质素不一,但绝对没有梁庆生这个名字。
陈燃汇报这件事时,抬眼看曹汐的表情,只见他神色如常,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不失望。真的搞不懂了,这个梁小姐,家境一般,与父亲弟弟过活,亲戚也少,圈子极其简单。除了生病多年,性子冷淡得很,不爱与人交往,给自己早期的调查工作增添了一点难度外,应该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推敲的地方了。
可曹少还是授意去联系天英堂,赞助他们办一场教会活动。加入演奏环节,帮忙联系乐器,给了一个远超市场价的乐手薪酬,还特意要求去岭安学院贴布告,安排他观察梁庆生的反应,如果她来报名即时汇报。
面对这位梁小姐,曹少的一系列举动都太反常了。第一次见面就送回家,推开原定的行程去灵山。听说他野练回来那天,饭都没顾上吃,出去了一下午,应该就是去见这位梁小姐。可回来后整个人郁郁的,愣是在床上躺了一天。像他这样自律的人,是从没有过的。
自己跟着他多年,心甘情愿,尽心尽职,不是别人私下说的想要什么泼天的财富或者镶金般的前途。是真的敬佩这个人,希望助力他,辅佐他。众所皆知,曹家家教很严,父亲曹永胜对这个儿子出了名的狠心。曹少的舅舅马得信是盛京城中有名的将军,也是他的人生指针。这些年,他一心为舅舅打拼,走南闯北,凭着胆识和智谋办好了不少棘手的事。少年英雄,多半声色犬马,可他没有这种习气,洁身自好,大家小姐小家碧玉,通通近不了他的身。这几年从没出过什么桃色新闻。
还有个原因,曹少心底有个人。虽然他从没说起,哪怕喝醉酒都没失言过。但那次,他能如此失态,以致于被谪到这小地方来。其中的羁绊是不言而喻了。
这个梁小姐,绝对是非同寻常的存在。
冬至将至,学校马上就放寒假了。庆生擦干净桌子,理好书包,准备回家。她跟同学并不熟络,哪怕是同班的,所以就没有加入各种依依惜别、来年再见的客套寒暄中。
能读学校的女生,家境多半不错。庆生的家世算是下层了,方梅珍之类的自然看不上她,从没伸出过橄榄枝。庆生本就不喜欢凑热闹,不以为意。倒是依澜,她虽置身于好几个圈子,还是跟庆生最好。
临出校门,依澜赶了上来,拉住了她。不同于平时的爽朗,欲言又止:“明天中午去城东吃饭,好不好?”
虽说岭安不大,可她们一般都是在城西一隅活动的。而尹家也只有在城东没有店铺。可以说,城东是依澜从不涉及的地方。庆生看了看好友的脸色,敏锐得感觉到了什么,她欣然点头。
第二天,断头路上停着一部黑色的汽车,果然是那个车牌。走过去,倒没见到熟识的面孔。车子开得很稳,司机言语间极其客气。
岭上苑是城东兴起的一家食肆,虽没有滕家酒楼的奢靡,胜在菜色精致、环境清幽,据说里面的猪脚冻更是一绝。而且时不时菜单更迭,推陈出新。目前在岭安风头很劲,很多公子哥大小姐扎堆光顾,甚至不少商贾也将聚餐地点慢慢移到了这里。照理说,这样的风头,应该少不了眼红的人来使绊子,可这家主人有点来头,背后有人,几次小场面下来,就再也没有地痞流氓敢来惹事了。
庆生由司机领着,走上二楼,环境更是雅致。一排的包厢门虽紧紧闭着,里面的热闹倒是不绝于耳。走了几个,就发现此处的包厢是以二十四节气命名,清明、谷雨、小满、芒种、小暑、大暑、处暑,她按着记忆默念,倒也一个不差。带路的人在“霜降”包厢前停住了。
这是她在《岭安日报》的笔名。
推开门,果然他在。一桌精致的菜肴前,自斟自饮。
她站在门边,不着急进去。许久未见,他气色不错,穿了件考究的格子大衣,约莫是喝了酒,衬衫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一个,反倒有点雅痞。
“你一直开着门,是准备引认识我的人过来敬酒吗?”
庆生关门走进,挑了个离他较远的位置坐下:“您走进来,估计在这酒楼的同僚都知道了。若是愿意别人来敬酒,人早就来了。”
“牙尖嘴利。”他顾自又倒了一杯,抬手饮下。
“依澜呢,怎么没见她。”
他置若罔闻,纤长的手指转动桌上的圆盘,停下。“是这里厨师做的最好的一道菜。一品茄子。”
他又倒了一杯酒,放在面前没有喝。庆生抬眸,正对他的眼神。
“是吗?”她拿起面前的筷子,一著一著地吃下。油味有点重,但酥脆飘香。所谓的特色,应该是加了淀粉勾芡,还有一点白糖调味。
他终于拿起面前的酒杯,饮下。而后没有了动作。像是蛰伏的豹子,在等待着什么契机。
庆生也没搭话,轮流夹着桌上的饭菜,也不心急,就慢悠悠地吃着。时不时地夹起那道一品茄子,直到把那道菜差不多清光。
余光中,他滞了好久,才开始继续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得喝着。
她放下筷子,复坐了一会。隔壁包厢的热闹又传到耳里,可此处肃杀直钻人心底。庆生把酒壶转向自己,自斟一杯:“谢谢曹少款待。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他好像没听到,依然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关门前,只听到他说:“司机在楼下,坐车回去。”清醒的语气,冷静自持。
她的关门声很轻,再也不会有什么声音了。
他回到院落,并没进屋,只是静默地坐在天井旁。陈燃没见过他这副失魂落魄样子,立在一旁欲言又止。他摆摆手,示意别管自己。
他的记忆淡了。她的神色、唇角、眉眼,似乎都没有忘,可真真地合不起来了。女大十八变,她会长成什么样呢。她有这样的机会吗?这是他不敢问出的话,哪怕是问自己。
是哪一环出问题了?记忆中的碎片会在这个岭安土生土长的姑娘脸上,重叠,这感觉太过奇异,仿佛一直在记忆的门外徘徊,有如困兽,门骤然打开,一切恢复鲜活,严丝合缝,井然有序。他笑自己的魔怔,这全无依据的猜测,可又满腹疑云,想去一探究竟。病态的执念,他的一次次试探,被打的一干二净。他知道她不能吃茄子,过敏的厉害,这是他的最后的孤注一掷,最终还是狼狈收场,荒唐可笑。
他几乎一夜未眠,午夜驱车往盛京的家中赶去。这么多年了,他不想再掩耳盗铃,就算是凌迟,也来得快一些吧。他要去求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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