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叁
那头秦贺点的姑娘正在唱歌,婉转的扬州小调,唱得人心里麻软。
濯枝看见自己手抖倒出去的酒,心不由得一紧,放下酒壶忙道:“将军恕罪。”
她低着头,久久没有听见叶挟风的回答,她小心地抬起头,意外地看见叶挟风正望着她双手出神。她一抬头,叶挟风就感知到她的目光,继而道:“没事。”
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这样的沉默太尴尬,叶挟风迟疑了一下,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濯枝道:“回将军,我叫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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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然的卓?”
“不,”濯枝想了想,“是濯清涟而不妖的濯。”
这让叶挟风有些诧异,他记得青楼女子的名字多为简单好记的,取复杂字的很少见,“你念过书?”
叶挟风逐渐温和的语气让濯枝一直吊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念过,不过不多。”
两人沉默下来。
当秦贺的歌伎唱到“哥哥远行牵连奴心”时,叶挟风突然道:“我叫叶挟风。”
濯枝一愣,“将军,我知道的。”
她没想到叶挟风会向她介绍自己。
叶挟风想起早上濯枝站在楼上向他抛花篮,确实怎么也不像不知道他名讳的样子,他暗道自己犯蠢。想起濯枝早上怯生生的模样,睁着一双眼睛那样看着他,明显被吓得不轻,他又转而问:“我很吓人吗?”
濯枝有些惶恐,“回将军,没有。”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在沉默中,濯枝的余光瞄到桌案上摆放的菜,叶小将军来合欢楼是给合欢楼莫大的面子,自然上的也是最好的菜。濯枝还没吃晚饭,感觉都饿得有点发晕了。
她不敢肖想眼前的好菜,只能小小地想念后厨的馒头,哪怕是冷的也行。
突然,她的肚子咕噜一声。
她被吓了一大跳,所幸声音很小,被歌声掩盖着,应该未曾被人听到。她刚松一口气,就见叶挟风把他面前未动的碗筷挪到自己面前,“你是饿了?吃点东西吧。”
叶挟风常年征战沙场,如果连这点听力都没有,也就别混了。
濯枝忙道:“这怎么行,这些都是给您准备的菜,我怎么能动……”
叶挟风笑笑,“哪来这么重的规矩,叫你吃就吃。”
濯枝内心艰难地斗争了一下,见他确实没有玩笑之意,又因为实在是太饿了,便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先夹了面前最近的一盘素菜吃。
她好久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
濯枝小口小口地吃着,生怕吃得太快感受不到味道。
叶挟风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伸手把她面前的素菜端开,换了一碟荤菜到她面前,“你只夹面前的菜?”他说,“一直吃素可不行。”
濯枝怔了一下,偏头看向叶挟风,叶挟风朝她勾了勾唇角,好像天光乍破云层,明亮得让濯枝一时晃了眼。
“发什么呆?”叶挟风用下巴点点那些菜,“快吃。”
濯枝感觉鼻子有些发酸,她慌忙低下头,闷着声音:“多谢将军。”
叶挟风笑了一声。
肉菜的味道比素菜还要好吃百倍,濯枝从来不知道原来合欢楼的师傅这么会做菜。她埋头苦吃了一会儿,乍然听见秦贺在下面带着笑说:“怎么这位姑娘就会吃啊?”
濯枝忙放下筷子,有些无措地看向叶挟风。
叶挟风还没说话,秦贺又说:“不知道这位姑娘会什么?唱曲或是跳舞,也让我们见识一下呗。”
濯枝轻咬薄唇,声音微弱:“我都不会。”
秦贺夸张地“啊”了一声,“怎么会?我还以为这合欢楼里的猫儿狗儿都会唱曲跳舞呢。”
秦贺身边的紫苏也笑吟吟地接嘴道:“是啊,濯枝,你别扫将军们的兴,你不是会唱小曲吗?”
“唱来听听,我们又不会笑话你。”秦贺颇有兴味地道。
叶挟风皱了皱眉,“她不会就算了。秦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爱捉弄人?”
秦贺讪讪地挑挑眉,没说话。
“行了,我们这里不需要伺候,你们都先下去吧。”叶挟风开口道。
“挟风,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另一个人插嘴道。
叶挟风瞥了他一眼,眼神似塞北的寒风,带着锋利的刀尖。这才是那个于万人中取他人首级的叶小将军。
濯枝和紫苏她们都站起来,退了出去。
鸨母看见她们出来,有些着急地上来问:“怎么回事?”她瞪濯枝,“是不是你伺候得不周到,惹了叶小将军不高兴?”
紫苏把情况大致讲了一下,鸨母松了一口气,“这叶小将军也太正派了,行吧,那你们就回去休息着吧。”
濯枝回了后院,把衣裳换回自己的。
今夜无月,濯枝在后院里走了几圈,回想叶挟风的一举一动。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机会,能够这么近地靠近他,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
权贵子弟,濯枝也见了不少,他们的身份没有一个比得上叶小将军,但是个个都派头都是叶小将军的数倍。
“濯枝姑娘?”有人叫她。
濯枝乍一被人这么客气地称呼,十分的不习惯,她回头,看见是在前面伺候的丫鬟之一。
“有什么事吗?”
丫鬟把手中的饭盒交给她,“这是叶小将军嘱咐给你送过来的。”
濯枝一怔,把饭盒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她刚才没吃完的几盘菜,并一副碗筷,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濯枝虽然没有完全吃饱,但已经很满足了,完全没想到叶挟风还会专门差人给她把剩下的菜送过来。
“多谢。”她向丫鬟道谢。
丫鬟走后,濯枝偷偷把饭盒抱在胸前,好像上面还有叶小将军的余温。
后院没有可供吃饭的桌子,她仔细地拿扫帚把地上扫了扫,然后把几碟菜依次拿出来放在地上。
她本来昨晚受了凉,傍晚睡了一觉稍微好些了,结果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被夜里冷风一吹,感觉头又有些作疼,嗓子也有些干痛起来。
濯枝站起来,想去水井边打桶水上来。
栓着木桶的绳子有些短,打了水后,只能把木桶送到与井沿齐平的位置,剩下要靠打水的人自己把它拎出来。濯枝每次打水都打得气喘吁吁。
这次她昏昏沉沉,水桶与井沿齐平时,她伸手去捞水桶,没想到右手一下子没了力气,水桶陡然往下坠去,她赶忙想抓住水桶的提柄,结果被带得一个踉跄,整个人差点栽进水井不说,她还感觉胸口一凉,水井接着“扑通”一声。
她借着微弱的光一看,是自己揣在身上的那面铜镜掉进了水里。
那是娘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濯枝呆了一秒,立刻用打水杆套着木桶去够。
可不是打得太满,铜镜被溢出的水推到桶外,就是打得太少,铜镜在水面到处跑,根本打捞不起来。
濯枝捞着捞着,眼泪突然不听使唤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想起娘以前最爱这面镜子,即使它碎成几瓣,仍然爱照它,那时候爹站在娘身后看着她,两人站在镜子里好像一对璧人。濯枝拼命想抓住他们,可是他们就像这面镜子一样,不管濯枝怎么努力,也留不住它。
濯枝伏在井边,先是小声抽泣,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哭得伤心极了。
她不爱掉泪,除了爹娘走的那天哭了一场,已经很久没哭过了。所以乍一哭起来,便有些收不住。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头也越来越昏沉,渐渐的,她感觉自己快没力气了,突然听见身后一个好听的男声:
“你哭什么?”
她回头,眼睛已经肿起来,有些看不清来人,只看见一个人一身玄衣,负手立在风中。
叶挟风看见她的双眼,不由得一愣,然后问:“你怎么了?”
濯枝不知道叶挟风为什么会来这儿,她好像看见一个救星一样,“将军,我的东西掉进井里了。”她哽咽着,话几乎说不完整。
叶挟风蹙了蹙眉,快步走到井边,往里一看,接着无奈道:“不过是面镜子,值得你哭成这样?”
“那是我娘留下来的唯一遗物。”濯枝泪水顺着下巴流到了衣服里。
叶挟风的心蓦然一动,“你娘……”他想问什么,最终什么都没问,他一把拿过打水杆,“我帮你捞上来。”
濯枝双眼一亮,“将军,天太黑了你看不见,我去给你找盏灯来。”
叶挟风一笑,“不用。”
“可……”
“看着。”
叶挟风将水桶沉了一半到水中,等铜镜慢悠悠地正好飘到水桶桶口的范围时,他陡然一提,直接单手就将水桶提了上来。
他把水桶放在地上,从里面捞出铜镜递给濯枝,“凡事要自己想办法,哭能解决问题吗?”
濯枝抬头看他,这么黑的天,她却看见他目光灼灼,好像其中蕴着火苗。
“我知道了,多谢将军。”濯枝深深地向他行了个礼。
叶挟风道:“给你送的菜吃完了吗?”
“吃了。”濯枝忙答道。
叶挟风笑了,“那就好,我先走了。”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倒回来,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玉瓶,“这是冻伤药,效果很好,你拿去用吧。”
说完不等濯枝反应,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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