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柒
濯枝本以为叶挟风的“朋友”之说只是说说而已,即使是说说而已,她也已经很感激了。
没想到第二天叶挟风又来了。
第四天叶挟风又来了。
后来,每隔两天或是三天,他都会来见濯枝,给濯枝带上三两件玩意儿,有时是一只不倒翁,有时是一个漂亮的风筝。
有时他把公文也带到濯枝这儿批理。
有一次他在宫中饮宴,喝得酩酊大醉,出来也闹着要来濯枝这儿。他的下属只能深夜驾着马车,把他送到合欢楼。
濯枝给他简单清洗后,扶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在外间榻上合衣躺了一宿。
这是叶挟风第一次在合欢楼留宿。
一早起来,鸨母和姑娘们都用暧昧的眼光打量濯枝。
濯枝有苦说不出。
叶挟风也觉得自己简直是荒唐,把下属叫来斥责了一顿。
京城关于他们之间的流言愈盛,濯枝虽然贪恋这样的暖意,但还是劝叶挟风少来,毕竟她的名声不要紧,叶挟风的名声比她重要多了。
叶挟风为此难得地生了一次气。
濯枝从此以后不敢提了。
她从心里盼望着这样的日子能久一点,再久一点,永远没有尽头。
泽兰有一次奚落她,“你是什么身份,人家是什么身份,不过和你玩玩而已,别以为自己还真能成将军夫人。”
濯枝从来没这么想过。她的确是喜欢将军的,但只希望他好。至于名分什么的,她从来不会去奢求。她甚至不知道将军是否喜欢她。
有一天,叶挟风出城去办些事,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有人找上了濯枝,说想和她见一面。
根本不容濯枝拒绝,她就被带上了马车。马车一路浩浩荡荡,下了马车她才知道,自己是被带到了镇北侯府。
她被带到正堂,镇北侯夫人,也就是叶挟风的外祖母和她的几个老姐妹正在话家常,连余光都没有给濯枝一个。
濯枝就一直跪在地上,跪了两个时辰。
终于,镇北侯夫人看了一眼她,
“还算乖巧。”
“这种青楼女子,都输看着乖巧,背地不知道学了多少狐媚的本事。”她的一个老姐妹插嘴道。
镇北侯夫人冷笑了一声,让下人拿了对耳坠过来,随手一扔,扔在离濯枝不近不远的地方,“赏你的。”
濯枝身子一顿,然后麻木地膝行过去把那对耳坠捡起来,“多谢夫人。”
“贱骨头。”又不知道是哪位夫人说道。
濯枝知道如果自己不捡,不知道又会听到什么样的话。反正她们叫她来无非就是为了羞辱她,不是每个人都想叶挟风一样,把人都当人看。
“行了,我今天也乏了。”镇北侯夫人说,“也就不和你多磨嘴皮了。”她站起来,把一方砚台递给濯枝,“这个也送你。”
濯枝接过来,僵硬地行礼道谢。
她不知道为什么镇北侯夫人会赏她砚台,只以为她终于不用再这儿呆着了,所以即使她站起来有一种膝盖都要粉碎开来的疼痛,她也生生忍住。
没想到等回了合欢楼她才知道,镇北侯送她砚台的意思,是让她顶着砚台跪在合欢楼门口,没有她的命令,就不能起来。
为什么偏偏是砚台呢。
送濯枝回来的小厮往里研了满满一砚墨。
濯枝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能接过盛满了墨的砚台,在合欢楼外路人诧异的眼光下,跪在了门口。
她努力挺直脊梁,跪得笔直,让自己显得稍微没那么狼狈,可一旦久了,她的手臂渐渐没有了力气,肩膀连着腰都疼得好像要炸开一样,手一抖,浓浓的墨汁沿着额头滚落下来。
像下雨一样,渐渐地,墨汁进了她眼睛,眼睛受了刺激,她难以遏制地开始流泪。
泪水和墨汁混合在一起,濯枝不消看,从路过的人的眼中惊异的神色,她就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
她努力去忽略疼痛,只让自己去想叶挟风。
他在塞北,也一定吃过比这还严重的苦,他能挺过来,我也能。
可越想叶挟风,她眼泪就越不听使唤,拼命往下流,好像要汇到大河里去一样。
合欢楼门口卖烧饼的大娘一直和合欢楼的姑娘们交好,见她这样心有不忍,走过来说:“姑娘,我给你擦擦吧。”
濯枝怕镇北侯夫人会迁怒到她,只说:“不用了,大娘。”
大娘重重地叹口气。
一旁的茶楼,镇北侯夫人坐在三楼,居高临下遥遥地看着合欢楼门前的身影。
她偏头问小厮:“她求饶了吗?”
小厮道:“未曾。”
镇北侯夫人笑着喝了一口茶,“那你去问她,知不知道错哪儿了?以后该怎么做?”
小厮说是,然后转身下楼去。
过了一会儿,小厮回来道:“回夫人,她一个字都没说。”
“啧,还是个有骨气的。”镇北侯夫人站起来,“那就让她一直跪着吧。你在这儿盯着,我回去了。”
小厮:“是。”
-
濯枝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只感觉周围天慢慢黑下来,人潮也慢慢散去,然后四周只剩她一个人。
头顶砚台的墨应该已经全倒完了,濯枝感觉自己浑身已经没了知觉,她的头耷拉着,连痛都感知不到了。
忽然,她听到长街尽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像疾雨一样,但她已经没精力去想到底是谁。
马蹄声越来越近,然后停了下来,有人似乎朝她狂奔而来。
“濯枝!”
濯枝艰难地抬起头,想对来人笑一笑,这用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她彻底昏过去了。
-
镇北侯夫人在梦里睡得正香,被侍女急急唤醒了。
她皱着眉坐起来,披了一件衣裳,“怎么回事?”
侍女道:“小将军来了,说要见您。”
“这么晚了,要见我?”镇北侯夫人已经把她罚濯枝跪在合欢楼门口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不是出城办事去了吗?”
侍女不敢多说,“您去看看吧。”
镇北侯夫人只得起来,换好衣裳往正堂去。
刚一走进正堂,她还没把叶挟风的脸看清楚,“啪”地一声,一方砚台被摔在她面前,摔得墨汁四溅,险些溅到她脸上。
镇北侯夫人慌张地尖叫一声,忙躲在一个小厮身后。
叶挟风脸沉得可以滴下水,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话不说。
镇北侯夫人其实从小没有怎么带过叶挟风,更别说见到他这幅黑白无常来了也能被吓走的模样了,她心里发冷,甚至感觉声音有些抖:
“风儿,你这是做什么?”
“听说外祖母让濯枝在合欢楼前跪了一天。”叶挟风开口,说的内容还算温和,语气却像擦过刀锋的雪。
“是,那又怎样?”镇北侯夫人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替你管教管教她。”
叶挟风不是文臣,不擅长耍嘴皮子,他直接冷冷道:“我不知道外祖母有什么资格替我‘管教’濯枝,我的事不需要外人来插手置喙。濯枝现在被我接回府上了,等她醒后,请外祖母务必来向她道歉。”
镇北侯夫人彻底愣住了,她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让她,向那个青楼女子道歉?
问讯赶来的镇北侯一进门就听见这一番话,顿时暴怒,抬起手中木杖就向叶挟风直直打过去。
叶挟风手一抬,一把就抓住了那根木杖,他盯着镇北侯的双眼,手一用力。
“砰!”
木杖应声而断。
镇北侯眼底一片惊骇。
叶挟风把木杖随意丢在地上,转身出了府。
濯枝已经被他送回了自己的将军府,他让下人先代为照料,他直接就先找上了镇北侯府。
今天他本来在城外办事,多亏鸨母托人来给他说,濯枝被外祖母罚跪在合欢楼门口。他立刻丢下事往回赶。本来以为只是罚跪,没想到还让她举着砚台。
他第一眼看见那样的濯枝时,心胆俱裂。
到府上时,下人在门口等他,他把马随便一丢,就往里面赶。
下人努力追上他的步伐,告诉他,濯枝已经醒了,刚吃了些东西。但是现在这个时辰,全城也找不到能看病的大夫。
叶挟风停下来,从腰间把令牌解下来,“拿我的令牌去找太医。”
下人一愣。
“我不想说第二遍。”
下人赶紧说是,转身匆匆去了。
叶挟风继续往里走,走到客房门口,他刚想推门进去,突然听见里面的哭声,他的动作生生一顿。
他犹豫了一下,温声道:“濯枝,我能进来吗?”
哭声骤然一停,然后濯枝在里面慌乱地说:“你别进来!”
“可我想看看你。”
濯枝对着一面铜镜,虽然脸已经仔细用水擦过了,但砚台的墨水已经侵进了肌肤里,她的脸上一团黑一团白,和毁了容没区别。她虽然不像泽兰紫苏她们那样在意自己的容貌,可谁也不想在自己心爱的男子面前变成这样。
叶挟风等了片刻,还是推门进去了。
濯枝一见她进来,忙用手臂挡住脸,声音又哽咽起来,“不是让你别进来吗?”
叶挟风担心道:“你还有什么不舒服吗?没事,一会儿大夫就能来了。”他想看看濯枝。
“我现在丑死了,你别看我。”濯枝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怎么会,”叶挟风眼底掠过一丝心疼,“你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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