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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沉塘


裴琅就顶着这么个浑圆光亮的电灯泡吃了饭,温了书,睡了觉,又在自家公鸡的打鸣声里磨磨蹭蹭地起了床。裴珲看出了他的不情愿,非常贴心地给他找了一顶瓜皮小帽,让他上学的时候戴上。裴琅想戴帽总比光头强,便把那帽子顶在头上,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上学去了。

        到了教室,他果不其然地遭到了其他人无情的嘲笑。作为班上第一个剃头的人,裴琅着实享受了一把万众瞩目的待遇。倒不是说光头就有多丑,而是前后都没头发的样子实在有些另类,并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和尚——一个在这年头绝对称不上好的词儿。

        裴琅感到那么一丝郁卒,有种掉了两颗大门牙却要被围观的辛酸。不知中午双卿见了,会不会也笑他?他把头埋进书桌里,有些懊恼地想着。

        然而中午的时候,他并没有等来双卿。

        她今天没来么?难道家里有什么事?裴琅心神不宁地胡乱猜测着,把光头一事丢到了脑后。

        等放学回家后,他惊奇地发现家里已经找不着裴珲的影子了。老沈氏向他解释道:“大郎回县学去了,统共就请了这么几天假,若不是担心你在学里不适,只怕还要回去得早些。二郎莫恼,他是怕你不舍,才没告诉你的。”

        裴琅表示理解,他哪儿会认为所有人都得围着他转,只是这一天里连续不见两个人,骤然失去了所有倾诉对象,还是让他挺郁闷的。

        这么过了几天,双卿才重新出现在庄先生家中。她把那些释义还给裴琅,说:“我都记下了,多谢你。”

        “你这几天怎么没来?”裴琅忍不住问道。

        “我爹回来了”双卿笑起来说,一副开心至极的样子。

        “他还给我买了点心呢,很好吃的,我给你带了些。”双卿说着,便掏出一个纸包来。

        裴琅打开一看,原来是几块绿豆糕。他本对这类甜腻腻的糕点无感,但不忍拂了双卿的意,还是捏一块吃了,然后又找了个理由把剩下的还了回去。毕竟是人家爹专门买给闺女的,他哪好意思要这么多,尝一块也就够了。

        之后的日子就在每天的上学下学中波澜不惊地过去,转眼就进入深秋。期间,裴珲回来过几次,但都很快就走了。

        天气一天天地冷了起来,老沈氏果然给他交了钱让他在庄先生家热饭。不过在庄先生家用饭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大多数都选择了回家吃,最后居然就剩了他和李智文。

        这日,裴琅照常背着书箱往家走。到村口的时候,却感觉到往日里甚是安静的村庄突然变得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从家里跑了出来,步履匆忙地喊着些什么。裴琅不明所以,只依稀听到几句“开祠堂了”,然后所有人又都往祠堂跑去了。

        不是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开么?莫非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裴琅好奇地跟上他们,想要打探个究竟。说起来,他也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这种桥段,裴家的祠堂他还一次都没去过。

        他有些担心会被赶出去,因为听说是不让小孩子进的,结果到了才发现根本没人鸟他。这些人今日似乎都十分亢奋,神色里有股掩饰不住的激动,却偏偏都板着脸,一个个仿佛再正经不过的老干部。族长裴庆站在最前面,正向人吩咐着什么。

        裴琅悄悄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猫着。他数了数人头,大约有三十来个。裴氏本身就是小族,人口不多,除去女性和小孩,竟是差不多到齐了。

        这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媪进来了,裴琅认得她就是常找老沈氏唠嗑的许氏,裴琅该唤二奶奶的。跟在她后面的是名清瘦女子,那女子穿着身白衣,身上捆着麻绳,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走起路来一步一摇的,身姿十分婀娜。

        从她进来的那刻,整个祠堂就静了下来。不少人直着眼看她,目光里充满了□□裸的欲望,恨不得要把那身白衣看透了。许氏也不再如往日裴琅见到的那般和蔼,她不停地回头催促着那女子,边催边一脸唾弃地骂着些“小娼妇,贱蹄子”的字样。

        等她进了大堂,裴庆便命人关了祠堂的大门,领着诸人拜了拜祖先的排位,然后清了清嗓子,张口道:“今日唤大家来,是为了族里一件要紧的事。裴许氏,事关你儿媳,就由你来当着祖宗的面跟大家伙说说吧。”

        “是,媳妇领命。”许氏对着牌位磕了个头,说,“宗祠重地,媳妇本不该前来,只是近日家门不幸,出了件极大的丑事,不得不请祖宗做主,还请祖宗饶了媳妇的惊扰之罪。”

        她说完便站起身来,指着身后那女子厉声喝道:“罪妇裴陈氏,祖宗面前还不下跪!”

        被唤作裴陈氏的女子却只是低头,并不动作。裴庆见状,也呵斥道:“贱妇岂容撒野,还不快跪下!”

        “对!跪下,跪下!”堂上的裴家男子们高声附和道,眼神里涌动着病态的狂热。

        陈氏缓缓跪下了。

        许氏见她跪了,方才接着说:“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也要看看是什么丑!今有□□裴陈氏,夫丧未满,红杏出墙!”

        她把怀里的包裹打开,拿出一封书信和一双男子的鞋来,说:“这就是罪证!我儿死后,我悲痛难当,未免触景生情,便将一应事物统统烧去,一件也没留!这男子的鞋,是如从何而来?!还有这信!”

        她把信交给裴庆,裴庆展开念道:“真真亲启:一夜春宵,念尔尤甚。盼来日相会,再续浓情。裴陈氏,你竟真与他人有奸?从实招来!”

        陈氏跪在地上,哑着嗓子说:“婆母口口声声说我与人有私,不惜闹到这宗祠来。然常言道捉贼拿脏,捉奸拿双,媳妇斗胆,敢问婆母如今这奸夫何在?”

        “你,你这贱妇!”许氏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她狠狠打了陈氏一巴掌,声色俱厉地说:“祖宗在上,你竟敢还嘴!反了你了!这信和鞋都是从你房内搜出来的,罪证确凿,你还敢抵赖不成?!”

        陈氏抬起头直视着她说:“媳妇每日操持家务,并不会时刻呆在房中,许是有人趁媳妇不备偷塞进去,亦未可知。说来这些物件伪造起来,倒也容易得很。”

        “你的意思,竟是我污蔑了你?!”许氏怒极,拼命撕打着陈氏,边打边喊道:“平白无故地,我做甚么要污蔑你!你不要脸面,我却是要顾大柱名声的!我做娘的怎会让丢儿子的脸!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娶了这么个贱蹄子过来!才几年呐,就克死了我的儿子!”

        她对着诸人喊道:“这□□,平日里就对我屡屡不敬,做事也不用心,惯会偷奸耍滑的。前几日她时常找了借口出门,一走大半日,我便觉察出不对来,到她房内一搜,果然便搜出通奸的信物来,却不知这等丑事,她已背着我做下多少次了!我苦命的儿啊,被这□□克死不说,死了还要丢尽脸面呐!”

        她说到悲处,不禁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裴庆见她这般,忙喝道:“宗祠重地,岂可胡闹!起来好好说话!”

        许氏见他动怒,不敢再继续撒泼,忙擦着眼泪站了起来。

        裴庆不再理她,只对陈氏说:“裴陈氏,我且问你两个问题,你只需答是与不是,自能证你清白,但你务必据实回答!若有不实,家法处置!”

        陈氏低声回道:“媳妇自问从未做过亏心事,族长请问。”

        “那好”裴庆说,“你夫死后,一应事物是否如你婆母所言,皆以烧毁?”

        “是。”陈氏答道。

        “你近日是否常借故出门,且一去半日?”

        陈氏顿了顿,说:“是,但那是”

        “你只需答是与不是,不必多言”裴庆打断了她,“我等自会判定是非。”

        他说完这些,便朝着诸人高声道:“事已至此,想必大家心里都已有了决断。裴陈氏与人通奸一罪,可属实否?”

        “属实!”

        “属实!”

        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激烈的呼喊,他们神情笃定,好似亲自撞破过一般。裴琅惊骇地看着这场闹剧,觉得眼前这些人就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在这种无形的控制下,他们仿佛变成了一群草原上饥饿的狼,争前恐后地想要扑向前方鲜美的肥肉。饥饿夺走了他们的理智,令他们疯狂。

        裴庆挥手示意众人保持安静,而后徐徐问道:“依我裴家的家法,媳妇子与外男通奸,该当如何啊?”

        “杖一百!”

        “沉塘!”

        “浸猪笼!”

        众人纷纷嚷嚷道。

        陈氏一直沉默地跪着,听闻此言,突然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喊道:“这都是那姓许的凭空污蔑!徐云珠,为了我那点嫁妆,值得你如此煞费苦心么!大柱在你心里算什么,宝哥儿在你心里算什么?日后宝哥儿大了,你叫他如何自处?!”她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即使尖声疾呼也丝毫不觉刺耳。

        许氏听她这么喊,急忙命人拿布堵了陈氏的嘴,又把她摁在地上,说:“裴陈氏,不想你竟如此嘴硬,罪证确凿仍然死不认账!那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的闺名,你还想抵赖不成!若非奸夫,区区外男如何得知你的闺名!将来宝哥儿难做人,那也是你这个亲娘害的,你倒好,竟怨怼起我这婆母来了!”

        裴庆听她说完,也接口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倘若真的洁身自好,又哪会沾上闲言碎语。对于不守妇道的女人,就一条——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没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人说道。

        “说得好,就该打她几板子才好!”又一人道。

        “对,对!打板子!”众人又开始附和,打板子三个字显然触动到了他们的某种难以言明的念想。

        陈氏极力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了一串呜呜声,她徒劳地挣扎起来。

        在裴庆的示意下,陈氏被牢牢地绑在了一只长凳上,她的皮肤很白,精心缠过的双脚还不及裴琅的手掌大,如今尽数裸露在外,引得众人更加疯狂。板子一次次地落下,许氏见此,忍不住露出一个既嫉妒又快意的表情。

        裴琅躲在一旁看着,只觉四肢百骸都凉了。这是他穿来的这些天里,第二次产生窒息的感觉。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却发现手脚都使不上力气,试了几次方才勉强站起来。他慢慢挪到了门边,试着推了一下,门没有上锁,吱呀一声就开了。

        那些人的眼睛已经长在了挨板子的陈氏身上,他这边弄出这么大动静,却没有一个人去留意。裴琅觉得他们已经陷入了癫狂,这让他想到了西伯利亚的兔子,如今那些人就是一窝不折不扣的西伯利亚的兔子。

        他从里面出来后,才渐渐找回了呼吸,然后就拼命地往家跑。

        等到了家里,老沈氏刚刚把饭菜摆好,见他脸色苍白神魂不定地跑了回来,不免大惊失色,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裴琅喘了两口气,却答不上话来,只是摇着头。老沈氏一边给他顺气,一边扶着他坐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了气息,见老沈氏正一脸焦急地瞅着他,心想他今日去祠堂的事未必能瞒住,便试着说:“祖母,我听说族长他们在打人,好像还说要把人淹死。”

        “你哪里听到的?”老沈氏倏地正色起来,气愤地问,“哪个缺德的告诉你的?”

        “我没人告诉我,我路上听到的。”裴琅说。

        老沈氏摸了摸裴琅的光头,说:“二郎是被吓到了吧,别怕别怕,明儿祖母给你请个法师招招魂。”

        “祖母”裴琅忍不住问道,“真的会把人淹死么?”

        老沈氏想了一会儿才说:“那是为了惩罚犯了大错的人。人犯了错,必然要受罚的,这就跟你背不会书,先生就要打你手板一个道理,只是她犯的错更大,需要以命相偿。二郎不要多想,这没什么的,注意自个儿别犯错就成了,啊。”

        若裴琅真是个六七岁的小孩,指不定就相信了这套说辞。他明白老沈氏这么说,是为了不让他留下阴影,因此便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

        老沈氏见他似乎没事了,也稍微放下心来,起身给他盛了碗热热的鸡汤。临睡前,又看着他喝了碗安神汤方才离开。

        裴琅等老沈氏走了,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着饼。裴庆的那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着实令他震惊,而那些人竟然都认为理所当然?!他知道古代女子地位低下,没想到居然低到如此地步,沾上这种事情,都不能为自己辩解一句的么?

        所谓的宗族审理,根本就是一场单方面的霸凌,那些人不过是想看女人被扒光了打破股罢了,对事情的真假毫不在乎。浸猪笼,这个以往只存在于历史书上的词,就这么发生在他眼前了,可悲的是他还没能力挽救。

        万恶的旧社会。裴琅愤恨地想,老天为什么要让他穿到这么个鬼地方啊,穿过来后净碰上这些恶心事了。他一没能力二没运气的,存在的意义是啥?

        裴琅抑郁极了,只能不断祈祷着那些人只是说说而已。他突兀地想到了这具身体的娘亲,她是怎么没有的?他之前试探过几次,老沈氏和裴珲似乎都对此讳莫如深,难不成她也他甩了甩脑袋否定了这个想法,实在无法相信如此慈祥的老沈氏也会如此。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睡了一夜,第二天裴琅准备出门的时候,就听见老沈氏在身后说:“二郎,今日放学后记得早些回来,不要靠近村后面的池塘,明白么?”

        这就是变相说明了?裴琅脚步顿了顿,觉得鼻子里塞塞的。他闷闷地说了句“哦”之后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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