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秋千
人群被侍卫们清退,百官们围在四周。一身白衣的庄行露紧闭着双眼,惨白着脸躺在血泊之中。
无人敢上前确认庄行露是死是活。
赵墨黑沉着脸,握拳后复又松开,慢慢地走近地上的庄行露,颤着手往前,探了一下鼻息。
他深呼一口气,先是命人把侍卫尸体拖回去查验,再命人查查到底是谁放的黑马。随后,他拧着眉头,双臂伸出后想抱起庄行露,又犹疑着缩回了。
众目睽睽之下,不得表现得如此在乎。
侍卫们把庄行露安置上马车,皇帝即刻摆驾回宫。被紧急召回宫的黄太医,脸上冒着豆大的汗滴,被赵墨一瞬不瞬地蹙眉盯着,给庄行露包扎那只伤腿。
原来那城楼下的血泊,是想与庄行露同归于尽的侍卫的,此人当场就已气绝。锦衣卫来报,说那侍卫近日家中老母病重,原本无力医治,可三日前突然得了一大笔银子,方才有了钱请郎中,猜想应是被人所收买。
而掉落城墙的庄行露,不知被哪里飞奔而来的一匹黑马堪堪接住了。腰腹撞上马背后,又跌落下来,右腿被那巨大的冲击力折断,其后头又摔在了地上,是以一直昏迷不醒。
但城门楼下的黑马,无论锦衣卫怎么查,也查不出是何人所放。
这次腿伤,是比上次净身还要严重,大半个月,庄行露都只能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养伤。又半个月后,黄太医方准许他下床活动,但时间不易过久。
今日阳光正好,当值的宫女也是个熟面孔,正是庄行露赠了一朵紫色鸢尾花的小宫女秋月。
秋月扶着庄行露,一路将他慢慢扶至正院中,庄行露看到这院中新增了一把秋千,奇道:“昨日都未见到有,今日就多出一把,是谁新装的?”
秋月小心翼翼地扶他坐在石凳上,答道:“回先生的话,陛下昨日听闻先生已经可以走动了,特意命人连夜装了一把秋千,说是怕先生看烦了这院中景象。”
庄行露听闻微微一笑:“这样啊,麻烦秋月姑娘把我扶到秋千那边去吧。”
待坐上这秋千,庄行露评价道:“秋千装得不错,将将适合我这断了小腿之人来坐玩,只是让小姑娘给我推秋千实在是不雅,能麻烦秋月帮我把房间里的那支竹笛拿过来吗?”
“先生说笑了,奴婢本就是帮主子们推秋千的,先生想坐秋千,奴婢自是应该推的。”秋月说完就准备推纤绳。
庄行露摆手求饶,笑道:“圣贤书读多了,就多些没由头的穷讲究。我这克己复礼的毛病一大堆,明知不对却也无可奈何,小姑娘给我推秋千可是折煞我也,你帮我把竹笛拿来罢。”
秋月不得法,只得去殿中取竹笛。
庄行露望着前面的湖景,凉风习习,倒也解郁不少。可看着看着,眼前的景致顿时变得鲜活了起来,坐着的这把秋千也一下又一下的,轻轻地摇摆了起来,徐缓却有力。
衣袂随着秋千飘飘,有暖暖清风从耳边而过,庄行露的心随风而动。他并未抬头,却知这树梢之上,有人正在为自己轻摇秋千。
《搜神后记》里的谢端有一田螺姑娘,庄行露有一不见光的黑衣人,更有一不能回应其心意的至尊学生。
他想:“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秋千慢慢地停了下来,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赵墨似是刚下朝,他跟着秋月一同过来,站在庄行露身后,轻轻地推了一下秋千,眉开眼笑道:“老师,这秋千是不是还不错?”
庄行露并未回头,缓缓应声道:“是不错,谢过陛下。”
一旁的秋月感叹不已:“庄先生真非凡人也!不敢让女子去为他摇秋千,却敢消受陛下这万金之躯为他摇秋千,可见先生心中并无过多君臣之别。”
她并不知道,赵墨高兴的也正在于此。赵墨边摇秋千,边说:“朕还记得,东宫的那把秋千也是老师为朕做的。”
握着纤绳的手微微用力,待秋千速度越来越缓后,庄行露道:“想为陛下做秋千的人千千万,我不过是为了讨陛下欢心罢了。”
赵墨听了也不生气:“那把秋千现在还藏在东宫,老师送给朕的东西,朕都命人好生收着的。”
庄行露轻轻地用未受伤的脚点地,轻闭双眼复又睁开:“谢过陛下,陛下有心了。”
受到夸赞的赵墨更是高兴,拿过竹笛递他,期待着说:“老师想不想吹奏一曲?朕已许久未听过老师的笛声了。”
“我现下有点累了,想回去歇息。”
赵墨不再坚持,扶着庄行露回华清殿,只是在离开之前,回看了一眼那清风中正在摇摆的秋千。
眼中若有所思……
庄行露的腿伤一日比一日好,傍晚陪赵墨用完晚膳后,他主动邀请:“陛下能陪我走走吗?”
想多待一会儿的赵墨喜出望外,正愁找不到理由开口。他怕老师反悔,忙吩咐每日跟着庄行露的几个侍卫:“你们就不用跟着一起了,老师难得有兴致,别被你们坏了心情。”
这几名随身侍卫,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看管庄行露的。赵墨原不想这般拘着老师,但只要老师一日不归心,他就没来由的害怕。
两人在宫内漫无目地慢慢走着。
西斜的落日,给庄行露的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他用手比划到腰间,笑望着赵墨:“我第一次见陛下,陛下才到我这里。”
赵墨心中欢喜,跟着感叹:“好久没有这样和老师一起肩并肩地走了”。登基之后,每次好不容易和老师一道去往哪里,老师总是毕恭毕敬地在他后面一步,隔着一层不越矩却疏远的距离。
“如今陛下已如初遇时的那棵槐树一般,长成了参天大树。”
赵墨笑得舒心:“是吧?那老师以后可不可以当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庄行露远眺着沉浸在夕光下的皇宫:“陛下本就不一样,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掌握着千万人的生死。”
赵墨:“我不是说这种君臣的不一样,是希望老师把我当成——”
话还未说完,就被庄行露打断:“陛下近日以来多次称我,还是要注意得好。”
“朕只是想和老师拉进距离,”赵墨解释着,把手放在自己胸口,“老师是朕心中不一样的人,老师在朕这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老师是师长,老师是长辈,老师是朋友,老师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老师还是——”
庄行露再次打断他即将说出口的“忤逆”,简直有恳求和求饶之意地说:“陛下。”
赵墨终是没有接着往下讲。
接下来好一阵沉默,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皇家收藏院的麒麟阁。早前查抄庄府的那些诗词字画、古玩珍本,被刑部收缴后,也放在了麒麟阁。
赵墨不想扰起不快的回忆,拉着庄行露想快步走远。
庄行露不以为意,驻足立于麒麟阁门前,盯着这红木大门,主动问道:“陛下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有比这皇家还要珍贵的书画?”
赵墨被澄明的双眼看着,似乎一定要一个回复,只得扭捏中答道:“老师藏了就藏了,朕不怪老师。”
“原来是这样啊,”庄行露语态轻松,含笑打趣道,“陛下的这番说辞,可有点宠幸奸邪的意思。”
听着老师拐着弯地指责自己当了回昏君,赵墨也不生气,而是被说中心事般的,脸色也微红了。
庄行露:“其实我骗过陛下,”很多次。
赵墨静静地看着他说完。
“比如我不属虎,我只比陛下长八岁;比如我——”
赵墨高声讶异道:“老师竟然十六岁就中了状元?”
庄行露诧异他重点的跑偏,发现赵墨甚至莫名有些高兴:“陛下不生气么?”
赵墨红着脸,含糊道:“没有。”
庄行露缓步往前,更靠近这麒麟阁,复又回头凝视着赵墨,郑重地说道:“如果我说,被查抄的所有字画古玩,我都问心无愧。它们的来路也均是正当,无一件是不义之财,且这些东西最终都不会属于我个人,陛下愿意相信吗?”
时隔多日,赵墨终于等到了自己苦思不得的解释,虽然这个解释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他没来由地觉得此刻情景教他难受得很,一时之间恨不得抓耳挠腮,想逃离。
庄行露看着他这般行径,恍然大悟:“我忘了,还有那《兰亭序》拓本,那拓本来路不明倒是真的,我真是自找没趣。”
见不得他这般落寞,赵墨赶忙补充:“不是这拓本的事,是朕一时想到了过去。如果老师和朕说,自己想要那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朕也会穷尽天下物力为老师找寻的,区区拓本,老师不必介怀。”
“看来这奸佞小人是当定了。”庄行露幽幽低头,暗自苦笑道。
“沧海桑田,万物都会变,人也会腐朽逝去,这些书画字词本就无甚意义,不过是给活人留些念想罢了。”
赵墨静静地看着,见他如老僧入定一般地盯着这大门,神色落寞,也不知心中所思为何物。赵墨觉得此刻老师的眼神,陡然沧桑得像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赵墨心中无端烦闷,扶着庄行露的手臂,建议道:“老师腿伤刚愈,还是先回宫歇着吧。”
庄行露旋即转头望向赵墨,无比恳切地说:“陛下,可以让我进这麒麟阁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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