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李伯
车平稳地在泥地上行驶着,两边是大片大片枯黄色的田地,荒草纵生,渺无人烟。
偶有几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在头顶掠过,或停留在破烂的稻草人身上,或停在已经废弃的电缆之上,那双双黑色的眼珠子似乎泛着诡异的红,静静目视着行驶着的车子远去。
坐在副驾驶的楚怀云有些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从s市带出来的话本。
天阴阴的,弄得她心里有些烦躁,根本看不进去任何东西,总觉得胸很闷,像是被什么压着。
乌鸦开始陆陆续续地叫了起来,那声音有着说不出的古怪和诡异。
楚怀云看了看后座的几人,或是闭眸假寐,或是捧着一些专业书籍深入研究,又或是直接打盹儿去了。
这天气让人有些疲乏困倦,就连一向欢蹦乱跳的小冀也缩在一角打起了呼噜。
这条乡间的小路似乎意外的绵长,两边竖立着高高的植株,楚怀云叫不上名字,只知道它们枯黄笔直,十分巨大,挡住了更外面的麦田。
显得这条路更加难以预测般的神秘。
她看了看驾驶座上一直在开车的江承宴,靠了过去,轻轻道:“累不累?要不要换我来开?”
江承宴亲了亲楚怀云的额头,小声回道:“我还好,你要是困了就睡吧。”
楚怀云看到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像是一个人,他在朝着他们拼命挥手。
楚怀云皱眉,这里只有这一条路,这人拦在这里做什么,是想要抢劫吗?
别说是末世后,就是末世前,荒郊野岭遇到有那么一个人拦在路上站在那边招手,都会升起戒备心。
他们本来是想无视直接走的,可那个男人却不顾死活地冲了上来。
江承宴一个急刹车,车上众人因为惯性朝着前面倒去。
最后排的李伯还有角落里的小冀直接从座椅上滚落到了地上,睁开眼迷糊的双眼一脸疑惑地看着四周。
那男人胡子拉碴的,身形看上去有些消瘦,但是肌肉分明,他的眼睛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脸上有些憔悴。
他走到江承宴的窗边,敲了敲车门。
江承宴拉开了一条缝,看着男人,问道:“有什么事吗?”
男人俯下身,他的声音粗粝沙哑:“可以给点水和食物吗?”
江承宴摇了摇头。
他准备把车窗拉上直接开走。
男人却直接把手伸进了窗缝,手被狠狠夹住了也只是低低地轻哼了一声。
江承宴松开了按着上升键的手,皱着眉头,脸色不好地看着窗外的男人。
男人的声音带着哀求和恳切,他指了指一个方向,说道:“我们实在是没有水和粮食了,你们是唯一一辆愿意停下来的车子。队里都好几天没吃饭了,还有孩子,有个孩子发了高烧,恳请你们帮帮忙吧。”
男人将姿态放得很低。他眼下的乌青和满脸的憔悴都让人有些动容。
楚怀云顺着男人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一块较为空的地方,那里停着三辆车,他的队员或是在修整自己的武器,或是趴在车顶瞭望着什么。
他们看上去正常极了。
但是楚怀云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两辆车中间的那块地上,坐着几名妇女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一名女子怀里抱着一个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的男孩,老人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抬起头不知道与抱着孩子的妇人说了些什么。
那妇人身子颤了一下,她撇过脑袋,望向了楚怀云一行人所在的方向,又流着泪带着无奈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
另一位妇人挺着七八个月的大肚子,走到抱着孩子的女人身边,开口说了几句话,又将手放在那女人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似乎是在安抚。
江承宴正要拒绝,就感觉衣袖被人扯了一下。
他扭头看到楚怀云手上递来了两瓶水和一包压缩饼干。
他与楚怀云对视了一会,最终将那些东西递给了男人。
男人的脸上蔓延着肉眼可见的欣喜,他感激地不停道谢,目送着他们的离开。
车子渐渐驶远,楚怀云看着后视镜中男人消瘦的身影,眼底透着让人猜不透的心绪。
——
去b基地的路似乎比预料的长了许多,但是一行人储备充分,倒也没有过分紧张。
大家都见过大风大浪了,殚精竭虑在这个疲于奔波的时候是最大的忌讳,与其一天天愁眉苦脸,倒不如好好和自己的朋友多享受一下这短暂人生惬意的时光。
就如此时,皓月当空,漆黑无际的黑色幕布上点缀着几颗闪亮着的星宿。
这里的夜晚有些冷,他们穿上了外套,围坐在篝火边,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楚怀云窝在江承宴的怀里,看着火焰微微出神。
赵萱看了看自己对面合为一体的小情侣,轻轻摸了摸鼻子,内心有些五味杂陈。
赵萱看了看一边挑着火苗的李伯,展开了话题:“伯叔,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呀?”
李伯挠了挠后脑勺,摆出了招牌式憨厚的笑容:“做警察的。”
楚怀云看了看李伯中庸的身材,略微凸显的啤酒肚,也来了兴致:“之前都没怎么听你说自己是警察呢。”
李伯道:“就是个小镇子的警察,当不得真的。”
“伯叔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呗。”赵萱眉眼弯弯。
“唉,我就是个普通的警察,那个镇子也干净,大家都是熟人,干了那么些年,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的眼神满满飘远,思绪仿佛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之中,他再一次开口道:“或许……有那么一件事……”
……
那时候的他才二十五六,刚刚当警察没多久,局子里没什么事,一天天在那里闲着,偶尔邻里闹了些矛盾,他会去调解。
这个镇子挺好,大家都十分融洽。
直到有一天,一个鞋上沾满了泥巴、风尘仆仆头发花白的男人来到他的面前……
他记得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他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不记得用的是什么茶叶了,反正是别人给他的,如今也只记得喝进嘴里是满腔的苦涩。
“叮铃—”
大门处的铃铛响了一声。
李伯知道有人来了。
他眼皮子也没抬,慢慢悠悠地把手上的搪瓷杯放到桌上。
感觉头顶有阴影,才抬起了头。
那人两鬓斑白,脸上枯黄憔悴,沟壑纵生,消瘦的身体显得深蓝色纽扣外套更加宽大。
老人喘着气,似乎是走得有些累了,他扶住微微弯曲的膝盖在那里修整了一会,才抬起头来,看向李伯。
李伯注意到这个男人身上的衣服有些老旧了,被洗得褪了颜色,他那双破破烂烂的布鞋以及被卷起来的裤腿上都沾满了泥土。
他浑浊的眼底闪烁着微亮的光芒,他把手放在了桌上,俯身凑近,颤颤巍巍的声音道:“警察同志,求求你,帮帮我。”
李伯那时候正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看到这样一个老人哀求着自己,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他站起身,安抚着男人坐下,去一边给他倒了杯温水,让他慢慢说。
据男人说,七年前他在上大学的女儿为了家中生计出去打工,结果杳无音讯,当地的警察也爱莫能助,这七年来,他没有一天睡好觉,一有空就会去找自己的女儿。
整整七年,他熬干了身体,熬白了头发,终于熬来了孩子的消息。
他收到了一封信,那是女儿的字迹。
李伯接过男人递来的有些褶皱的信纸,上面写了几行清秀的字迹,一看便知这姑娘是个有文化的乖巧娃儿。
纸上写着她所在的位置。
李伯看着信纸上的地址,眉头皱了起来。
对面的男人一看李伯这幅神情,眼底的光有些暗淡,他急切地问道:“警察同志,怎么了?”
李伯整理了一下措辞:“信上说的大盘村确实属于我们管辖,但是……”
“但是什么?”
隔壁桌的同事一听是大盘村,立马来了劲儿,接着李伯的话道:“这小子刚刚上任,对周边这个情况不是很了解,老人家你别急,我给你说说现在的情况。
大盘村里那帮人不好惹啊,别看他们一天天的像个老老实实的农民,安分地干活,但是一触碰到那些不该管的地方,就很麻烦了。
那帮子流氓匪类聚在一起啥也不怕,这事儿……啧,不好办呐。”
老人一听这话,登时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眼里开始闪着泪花,他哭道:“我闺女丢了整整七年啦,那是我心头的一块肉啊,她现在离我这么近,我怎么能不去找她呢?我是她爹啊……”
李伯看着眼前这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心里有些动容。
他的女儿再过一个月就满一岁了,他犹记得自己把这个软软小小的人儿抱在怀里的感觉。
女儿的小手攥着自己的大拇指,葡萄似的眼睛直盯着他瞧,瞧得他心都化了。
李伯双眼坚定,他说:“老伯,您别急,我们这边现在就带你过去,接你女儿!”
旁边正摇着头喝水的同事一听这话,一口水呛着了喉咙,一阵咳嗽,他十分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小伙子。
李伯自然是不敢一个人带着老伯去的,为此,他把这位同事一同拉上了车。
他们问了路上的人,终于来到了信上说的那户人家。
猪圈旁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穿着大红色花袄的女人,她盘着头发,怀里抱着一个睡着的两三岁孩子。
她在那里哼着悠扬的摇篮曲。
身边的老伯颤抖着跑到女人身边,泪眼婆娑地抱住她,哭喊道:“我的闺女啊!”
那女子先是被突如其来的人影吓了一下,后来听到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父亲时,麻木冷漠的眼里终于溢出了泪水。
她带着哭腔道:“爸爸,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同事碰了碰李伯的胳膊肘,说道:“叫他们赶紧走,这地方不能待。”
李伯赶忙走了过去,对着已哭成泪人的父女催促道:“回去再说,咱们快走。”
屋子里的一位老妇人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出来一看,便见女人抱着自己的孙子往车上去,她想上前拉住女人,却不想车子先行一步启动了。
老妇人六神无主地坐在地上,哭喊哀嚎道:“我的孙子!别把我孙子带走了!快来人啊……”
就在他们快要到村口的时候,小而狭窄的村路对面来了一辆三轮车,就这样挡在了车子前面,迫使着警车停下。
三轮车上跳下来一群正值壮年的农民,他们手上都拿着些东西。
后头也追上来了一堆拿着锄头铲子的人。
李伯他们只能被迫下车,他们找来了这个村子主事的人——村长。
这人倒是很有威信,出来说了几句话,那群人立马就噤声了。
那村长穿着一件黑灰色的毛衣,肩上披了件袄子,手上端着一杯搪瓷水杯,颇有领导干部的作风。
他把李伯和他同事叫进了屋子里谈。
李伯到现在都记得那个人的嘴脸,搪瓷杯中逸出的朦胧的水汽让村长的脸若隐若现,神秘难测。
他说:“警察同志,不是我不让她走,只是,我这边……也没法交代。你说这次要是带走了这女的,闹出来了事儿,大家都不好过……”
李伯知道,这个村子拐卖的妇女这么多,可是至今都没出什么大事,就足以见得,这个村子的村长不一般。
他想到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自己嗷嗷待哺的女儿。
那一刻,他犹豫了,他动摇了。
可他一想到自己女儿天真的笑,又想到那个女子看到自己父亲时眼底的神采。
突然间,他不想退让。
李伯正要开口之际,他身边的同事拽了拽他,对着村长说:“我们也知道您的难处,可否让我们和那对父女说一下。”
那村长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李伯皱眉:“你这是在做什么?”
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硬要带人走,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得偷偷来,先让她们待在这里,到时候偷偷接她们走。”
……
但是可惜的是,最后,村子里那些拐来的姑娘或是因为孩子不准备走,或是已经习惯了那里的日子。
他们尝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成功带走那个姑娘,再后来,她自杀了。
李伯再次看到那个姑娘的时候,她已经被刺骨的河水泡肿了,面目全非,安静地躺在那里。
那户人家象征性地抹了两滴眼泪。
李伯看着他们,脑中总会带这些恶意地去揣测,他们是在哭自己那时候花出去的钱呢,还是在为这个逝去的生命而哭。
答案可想而知。
……
再后来,老伯一个人躺在铁轨上,也死了,成了一滩肉泥,面目全非。
但他认得老伯的衣裳。
在整理老人家遗物的时候,他发现老人家的包里除了两件衣服和一张女儿的照片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而那件事情之后,他也被调到了别的部门去,只负责管一些很琐碎的市井小事。
有时候,他看着慢慢长大的女儿,看着她无忧的笑容,他总会想起那个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女孩,那个本可以奔向无限未来的女孩。
……
这个故事有些沉重,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赵萱苦笑着说:“我有个朋友,她的姐姐也被拐卖了,他们一直在找她,找了一辈子了……”
她拿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照片,摩挲着,“如果哪一天,我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她的姐姐,我一定要亲手把这张全家福给她。”
因为一家人,要在一起。
李伯安慰性地拍了拍赵萱的肩膀,叹了口气。
一旁的顾城阳没有说话,垂头摸了摸怀里打着呼噜的小冀。
火苗蹿动,噼里啪啦作响,却再无一人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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