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忆
仲秋宴极为盛大,所以太后一早就去了,莅阳正好将殿都知传来问话。
她是父母最小的孩子,自幼被娇宠惯了,从不将禁令规矩放在眼中。
太后既不在,殿都知便也有些发怵,禁不住威逼恐吓,很快便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
“宁国侯世子一早让人送来一个攒盒给殿下,但、但太后三年前下过密旨……”
殿都知伏跪在地,瑟瑟发抖道:“臣实在不敢说,求殿下恕罪。”
“什么密旨?”莅阳隐约猜出了几分,“难道是——谢玉再不能给我送任何东西?”
殿都知额上冷汗涔涔,只一味磕头求饶。
“母后为何会下这样的旨意?”莅阳满面狐疑道。
“殿下……”宜兰低声提醒道:“难道您忘了?当年您吃了谢家世子偷偷捎进宫的零嘴,当夜腹痛如绞上吐下泻,可是连陛下和太上皇都惊动了。”
莅阳小脸微红,不由扫了她一眼,宜兰忙乖乖闭嘴。
“那次有惊无险,躺了些天就没事了,母后不至于这般小题大做吧?”莅阳打发走殿都知,悄悄问宜兰。
“当年您才十岁,病中憔悴衰弱的不像样子,可把大家吓坏了,整个承宁宫上下都人心惶惶。所以太后若真下了那样的密旨,也算情理之中。”宜兰分辨道。
莅阳有些烦闷地走到一边坐下,托腮望着外面,愁眉苦脸道:“难道是我错怪他了?”
一念及此,便不愿再等,起身道:“吩咐下去,我要沐浴更衣。”
华灯四起,奉天殿中一派喜气,众人齐聚,却发现独独少了莅阳。
梁帝正念叨时,就见莅阳姗姗来迟,参拜过后并未像往常那样赖在太后身边,而是自发去末位,坐在了平王身边。
“潼儿,这边才是你的位置。”太后淡淡瞟了眼平王,望着身畔空着的织锦坐墩和声道。
平王顿时噤若寒蝉,悄悄低下了头。
“母后,平王兄今日在上苑教儿臣骑马,所以儿臣还有些问题想请教他,一会儿就过去。”莅阳扬起脸,笑嘻嘻道。
“小十一自己都坐不稳,他能教你什么?”正中宝座上的梁帝不由嗤笑道,一时间其他几位兄弟也都附和着陪笑,很快便有人岔开了话题,聊今夜的乐舞。
“喂,你过来作甚?”平王是低阶嫔妃所生,自小孱弱又无过人之处,多年来习惯了默默无闻,此刻因为莅阳之故,时不时便有人扫过来,只觉得如芒在背。
莅阳靠过来,从他食案上捻起一块金灿灿的虾饼,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就被平王抢了回去,战战兢兢道:“你、你、你还是去母后那边吃吧!”
“这么小气?”莅阳诧异地望向他,见他面色发白竟似极为恐惧,不由愈发好奇。
联想到方才得知的太后密令,心中突然一动,轻笑道:“你怕什么?”
平王低下头,声音低如蚊蚋,“母后看着呢!”
莅阳白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王兄,你是男人,要硬气一点,别一看到母后就像耗子见了猫。”
平王自袖中抽出帕子,不住地拭着额角冷汗,低声恳求道:“你快走吧,有什么话明儿私下说。”
莅阳挑眉笑道:“就一句话,你明儿想办法把谢玉约出来,我有话要问他。”
说罢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起身从后面绕行过去,到太后身边落座了。
长平宫和冷宫差不多,平素鲜有人往,莅阳带着宜兰于巳时赶到。
为了迎她,阖宫上下全都出来了,莅阳悄悄数了一下,过后悄悄问平王,“王兄,你宫中才十六个人?”她自己闺阁中侍候的可都不止十六个呢!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母后的心肝宝贝?”平王没好气道,“谢玉在中厅,你快点去吧!”
“多谢了。”莅阳激动地拍了他一把,挽起裙裾小跑着去了。
谢玉今日未着公服,而是青绫袍素玉带,足蹬六合靴,正在站在厅中的树形铜枝灯前端详烛台上的纹样,听见这欢快的脚步声,不由转过头迎了上来。
莅阳甫一看到他,不由想起昨天的事,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谢玉率先开口道:“殿下如今不生我的气了吧?”
“你只管在外逍遥快活,哪里会管我是否生气?”莅阳噘着嘴巴道。
谢玉不由笑道:“我整日鞍前马后服侍人,怎么到你嘴里反倒成了逍遥快活?”
“啊?”莅阳心下诧异,不由仰起头同情地望着他道:“郡丞还要服侍人?”
谢玉忍俊不禁,“就是打个比方,准确点说是辅佐,但我初来乍到,一没经验二没人脉,前几个月肯定马虎不得。”
莅阳这才放下心来,忙拉他落座道:“无论如何,你不该一声不吭就走。”
谢玉忙叫屈道:“我是那么不知礼数的人?可我想辞行也得见到殿下呀!您整日同这个宴饮那个游玩,心里眼里哪还有我这个故交?”
“我——”莅阳讷讷说不出话来,寻思着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错?
谢玉趁热打铁,又道:“我去承宁宫拜会了两次都未见到人,想着殿下如今长大了,知交遍地,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我这无用老骥也该有自知之明……”
“小谢哥哥,你胡说什么呢?”莅阳不由锤了他一把,哭笑不得道:“再有多少人,也越不过你,我永远和你天下第一好。”
谢玉眼睛一亮,喜道:“此话当真?”
“骗你是小狗。”莅阳说着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鼻尖,一如幼时般调皮亲昵。
谢玉顿时心情大好,忙问道:“我昨日让人送去的果品怎么样?糖丝白果、香烤板栗还有三个口味的月饼,都是极新鲜的,我自己尝过没问题的。还有极美味的香酥鱼干,但、但是怕你脾胃虚弱又吃坏肚子,就没敢带。”
莅阳想起那个一面之缘的攒盒,心中不由得一酸,忙打起精神道:“比宫里的好吃多了,若非齐嬷嬷从旁监督,我能一口气吃完。”
“这可不行,你还小,一定要听话,零嘴吃多了伤脾胃。昨儿傍晚你见着我不理我,我还以为你嫌我送的东西太土了,可那都是僮阳的地方特产,就是图个新鲜,殿下见多识广,我若送些名贵之物你反倒瞧不上。”他打开话匣子的时候,莅阳才会觉得亲切,好像又回到了当年。
“我有件事想问你,”莅阳并非心里藏得住事的人,既然起了疑,若不问出来反倒难受,“三年前你为何突然外出游历?竟连声招呼都不打?你本是八皇兄的伴读,可因何出宫竟连他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还是不愿对我明言?”
谢玉面色微变,神情不大自然,见莅阳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愈发为难起来。
他是家中老幺,从未亲近过比自己年幼的孩子。
初见莅阳时她还不到六岁,眉眼弯弯莹白可爱,小雪团似的,由长她五岁的晋阳牵着,围着一群比她大的孩子们跑来跑去,逢人便叫哥哥姐姐。
想是宫中呆久了,所以一出来极为兴奋,可惜大孩子们都嫌她累赘,却又不愿乳母仆婢跟着,只得勉强轮换着照顾。
几个月后,众人发现谢玉照看起小妹妹竟比晋阳还温柔耐心,莅阳也喜欢这个谢家哥哥,时不时将小荷包里的奶糕糖饼什么喂给他吃,谢玉窘地面红耳赤。
当时还是皇子的梁帝笑说你知足吧,她以前可是把吃一半的塞给我们,还沾着口水呢。一边的晋阳早笑弯了腰。
一伙人中林燮最为年长,他常带晋阳玩,言阙则喜欢和林乐瑶说说笑笑,少年时的梁帝也爱上前凑趣,纪王与英王形影不离,谢玉牵着小莅阳这边瞧瞧那边看看,不知不觉数年光阴一闪而过。
梁帝登基次年迎林乐瑶入宫,而他彼时早已娶了言阙的妹妹为正妻。林乐瑶出嫁后,言阙便极少露面。
那一年莅阳十岁,谢玉十四岁,她还不太能感觉到别人的悲欢离合,只将一切当做常态,每日除了读书认字学些礼仪规矩,便是找谢玉玩,听他讲宫外的见闻,或者课上诸皇子与太傅的趣事。
他偶尔会悄悄从宫外捎些小玩意讨她欢喜,有时也会带点吃食给她尝尝鲜。
他自幼生在高门侯府,家教严苛,父母又都冷肃严正,下人们更是毕恭毕敬,以至于他长到十多岁还从未被人如此亲近依赖过,尤其是这样天真娇憨稚气可爱的小家伙。
幼年时的莅阳极其粘人,几日不见便要哭闹,为此梁帝还打趣她,你这般粘着谢玉,往后长大了出嫁难不成还带着他?若他是寻常子弟,倒可以随你陪嫁,到公主府做个属官,偏生他是宁国侯独子,就算他自己愿意,宁国侯和朝中大臣都不会同意的。
众人齐齐哄笑,谢玉和莅阳也跟着笑了,婚嫁之事听上去太过遥远,不曾经历的事还无法去做想象。
可离别来得太过仓促。
那是寻常的一天,谢玉像往常一样在袖中揣了只小小的油纸包,带着几块从街市上买来的炸鳗,莅阳欢天喜地的接过来,他便急急赶去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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