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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劝君


那箭离姜孟濯等人不过一庭院之隔,被缚众人仍尚自嚎啕,更有甚者两股战战、便溺当场。只听极短促一声,羽箭噗地没入大汉苗义胸中。原来苗义虽一介农夫,但尤其重情重义,平日对姜孟濯也十分恭慕。今日姜孟濯深陷泥淖,苗义自忖实为自己的过错,从楚鸾命人将众人缚了起,苗义便在心中打定主意,拼死也要护姜孟濯周全。姜孟濯终日伏案读书,身材瘦弱,苗义则常年耕作田地,较他健壮不少。苗义见楚鸾逼迫姜皎放箭弑父,旋即大喝一声,使了浑身力气,将身侧的姜孟濯推挤到一旁,长箭便正中他胸口。苗义不及言语,口中流出鲜血,含笑死了。

        楚鸾深居宫中,处处受皇家威仪桎梏,哪见过如此好戏。他毕竟年少,加之喜怒素形于色,当即大笑几声,拍了拍手掌,快活得几乎跺脚。

        王俭自觉今日为了楚鸾取乐,已耽了不少时辰,唯恐再出差池,便走上前去,躬了躬身道:“殿下,时候不早了,这干贱民也收拾得了,现下便摆驾回去歇下罢。”

        楚鸾也不瞧他,转身回到堂上坐下,以手支颐,对姜皎笑道:“嗯,你以为你爹爹逃过一劫了,是不是?”

        姜皎浑身战栗不停,眼前这人她不过见过一次,无怨无尤,心肠竟如此毒辣她将楚鸾眉眼须发皆细细瞧了,暗自在心中反复起誓。

        楚鸾见她神情颇为有趣,又对左右道:“将她押上来,就在我身边。”

        王俭忙道:“殿下千金贵体,一介贱民怎配近身!”

        楚鸾又点了点县令,自顾自道:“那个……你,把大燕律拿来。”

        刘县令喜不自胜,忙不迭叫师爷搬来大燕律,在案上轻轻放了。

        楚鸾揽过姜皎,将大燕律翻开,一页页浏览了,拿笔指着书面,对姜皎道:“你几岁?识多少字?这二字识得么?”

        那是黔面二字,凡谋反叛逆者,皆以麻线黑炭绘脸,以针刺刻其面。

        姜皎曾见过流至乌疆的犯人行经碧城,浑身鞭刑、笞邢伤痕,面首混以血迹、墨迹,形容非人。

        姜皎心中一跳,见楚鸾两指哒哒轻叩案面,得意非常,心中一时闪过突遭横祸的父亲、家中的母亲弟弟,只一个念头:“我要是能杀了这个人就好了!”主意一定,姜皎伸出右手,举过案面的砚台,往楚鸾额头狠狠砸去。

        姜皎年幼,身子灵巧,出手只在顷刻之间,众人皆未防范。

        只听楚鸾痛呼一声,将姜皎重重掼开,捂着额角,鲜血黑墨已混做一团从脸上流下来。

        王俭等人一窝蜂地拥上来,哎哟声不断。楚鸾气极,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怒道:“把这人给我摁住!脸上给我刺满了字!”说罢仍不解气,又一脚踢中姜皎腹部。

        姜皎顿时痛得弯腰,又被几名锦衣卫死死压在地上,瞧见楚鸾狼狈气恼的模样,心中终于畅意几分,恨道:“狗贼!你便是刺上一百个字!一千个字!我也不怕!我只怕今日不死于你手,否则我化作厉鬼,日夜纠缠你,将你拖入地狱,油煎火烹!”姜皎越说越痛快,巴不得就地死了,好将这堂中恶人统统杀光。

        楚鸾见姜皎小小年纪,神情已有癫狂之色,漠然瞧了瞧,便不再睬她,转头对薛停云道:“将她嘴堵上。”

        闹了一宿,楚鸾兴致也退了大半,加之额上有伤,不愿再费心思整治这帮人,只淡淡对刘县令道:“燕律载谋反大逆何罪?”

        刘县令忙捧过燕律,唰唰翻开,朗声道:“《燕律》谋反大逆、谋叛、造妖书妖言,共谋者皆斩,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皆绞,其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给功臣之家为奴……”

        楚鸾沉吟道:“嗯……不错,罚惩依法,就按燕律,将今日聚众闹事者统统杖毙,三族以内,年幼者流放充军,年长十六者绞杀。”语毕,他这才看向王俭,道:“王御史,可有补充?”

        王俭恭谨道:“殿下赏罚分明,再好没有。”

        楚鸾点点头,终于起身准备回去歇下,又猛地回头,对刘县令道:“噢,只一件事,她今日冲撞于我,罪加一等,是不是?”

        刘县令道:“冲撞皇家,万死不足惜。”

        楚鸾道:“嗯,给她和她家中兄弟姊妹一律重重黔面,永世流放乌疆。”

        刘县令道:“是,是。”

        楚鸾又道:“别让她父亲松快死了。”说着便伸伸懒腰,往堂后踱步而去,不一会儿便听见仪仗启程,渐渐远了。

        此时苗义尸身也已凉了,仍和众人绑在一起,堂上衙役这才下来将粗绳解开,将众人拿住,往天牢里走。

        刘县令又命差吏往各人家中捉拿三族血亲,左右安排一番,天光已然大白。

        姜孟濯被扣住肩背,木然跟着众人走出庭院,经过姜皎时,她仍被压在地上,口塞布团,强扭过头含糊喊了一声爹爹,终于忍不住委屈,哇哇放声大哭。

        姜皎面中尽是尘土,一双大大的眼睛裹不住泪水,狼狈不堪。姜孟濯见了心中大恸,奋力挣开衙役,想上前拥住女儿,奈何几挣不脱,反被衙役抓住,就地暴打了一番。

        众衙役被姜孟濯连带着折腾了半宿,心中不爽,此时便趁机全将气撒在他身上,拳脚不住落下。

        姜皎眼见姜孟濯被击倒在地,便手足乱抓,想挣脱钳制,混乱之中,将身旁衙役脸上抓了道小口子。那衙役竖起眉毛,又一耳刮子将姜皎打倒,就此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姜皎再醒来时已在狱中,甫一睁开眼,面颊即感热辣疼痛,想是已高高肿起。姜皎缓缓坐定,便见角落坐着母亲姜林氏,面上已有青紫,但仍神情淡然,手中正在缝制一双湖蓝色小鞋。

        姜皎刚要开口唤母亲,一旁的弟弟姜翳扑将上来,紧紧抱住姜皎,靠住她肩头无声啜泣。

        姜翳较姜皎尤年幼两岁,性情十分温良胆小,遭此变故,更比姜皎无措数倍。

        姜皎揽住姜翳,见他额角摔破了,身上衣裤也混着泥污,将他脸上泪水细细擦去,只道:“小翳别怕。”

        又转头对姜林氏道:“阿娘,爹爹全是被奸贼坑害了!”

        姜林氏这才放下手中针线,微笑道:“我与你父亲相伴数十载,怎能不知他心性如何刚正纯善?”

        姜皎扑扑几步跪到姜林氏面前,痛道:“难道就要爹爹这么受坏人冤枉?!”

        姜林氏将她额前碎发轻轻撩到耳后,道:“这天下间,衙门几何,个个衙门的头门里、甬道上,都立着一块戒石,戒石上都刻着十六个字,你道是什么?”

        姜皎摇摇头。

        姜林氏道:“戒石上所刻即戒石铭,刻的是‘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语罢,便以温柔目光无声注视着姜皎。

        姜皎听了,两行眼泪登时从眼眶滚出。她心知父亲母亲心意相通,此刻母亲将公道寄于老天,纵是问父亲,也只这十六字,再没别的了。

        但姜皎不信公道二字,不信老天有眼,她的小小心灵之中,对天地充满了蚀骨的恨意,恨得一口气在胸膛翻覆,不得安宁。

        正在此时,便见两个狱吏拖着一个长条条、瘦巾巾的人从过道走过。姜皎忙使劲低头去瞧,那蓬头垢面之中满脸血污的,不是姜孟濯又是谁?!

        姜皎大呼:“爹爹!”

        姜翳听了,也攀着门栏痛呼。

        只听扑通一声,狱吏便将姜孟濯掼进姜皎他们相邻的牢房。

        牢房潮湿污浊,粪便血水遍地,狱吏办完差便快步而出。

        姜皎不停疾呼姜孟濯,但姜孟濯方受酷刑,已然不省人事。姜翳哭道:“阿姐,阿姐,爹爹会不会死?”

        姜皎忙道:“不会的,不会的。”

        如此过了几个时辰,隔壁始终静悄悄的,姜林氏只埋头缝鞋,姜皎姜翳心中始终惴惴,互相依偎着便安心几分,渐渐睡着了。

        到了丑时,姜皎半梦半醒之间听见隔壁偶有细喘,登时醒了,再侧着头认真听了听,正是姜孟濯忍痛不能之际发出的声响。姜皎之前一直不解贼人为何会将母亲、弟弟和她与姜孟濯安置在相邻牢房,如此岂不成全一家相聚?此时心中霎时明了,楚鸾正是要将她与父亲置于一墙之隔,让她们亲耳听着姜孟濯是如何受万般折磨、刑狱践踏。

        就在此时,两名狱吏又快步进了牢房,打开姜孟濯的牢门,将他提了出来。姜皎当即便知这便是“不让他松快死了”,是又要对姜孟濯施以酷刑,忙伸出手在虚空中抓扯,对狱吏哭喊道:“求求你们,放过我爹爹,你们打我吧!你们打我吧!”

        那狱吏行走之中,低头瞧了姜皎一眼,便拖着姜孟濯出去了。

        又过了几个时辰,依稀听见牢房外渐渐有人声热闹起来,估摸着已是又一个白天。

        狱吏拖着姜孟濯再度回到牢房,行过之处便是两道血路子。狱吏将姜孟濯扔下后又要出去,姜皎连忙抓住其中一个狱吏裤脚,哭道:“官老爷,求求你让我看看我爹爹吧!”

        狱吏木然将她双手扒开了,姜皎急忙将颈上一尊母亲为她求的玉观音扯下,捧给狱吏道:“麻烦官老爷!”姜翳见了,也上前将自己的护身玉佛扯给狱吏,祈求地瞧着他网开一面。

        这四四方方一小片天地之中,狱官、禁卒获利于囚徒甚多,常人一旦入狱,无论清白罪愆,必械手足、置老监,至于苦熬之境,后以钱财取保开导,往往致人倾家荡产,更何况姜孟濯受了上头特意“打点”。

        那狱吏将姜皎的观音接过,在手中把玩几下,揣进衣兜,便出了牢房。虽没什么回复,但既然收了好处,总多出两分希望。姜皎见狱吏走了,连忙靠近墙壁,朝那头轻呼:“爹爹,爹爹。”

        过了片刻,便听见姜孟濯咳嗽几声,窸窸窣窣地,似乎是坐了起来。又过了片刻,便能听见姜孟濯正含糊不清地呓语。姜皎心急如焚,却是什么办法也没有,她头一回如此深切地感到自己在天地之间,无倚无靠,能握紧的唯有自己的掌心。姜皎靠着门栏,切切盼望狱吏来放自己见上姜孟濯一面,因她心中隐隐有一个念头:“这或许是此生与父亲最后一次相见。”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狱吏果然踏着步子进来了,只这一次仅有那受了她玉观音的狱吏一人,姜皎心中一动,登时坐直了,双眼放着微光似的盯着那人。

        只见身后一身飞鱼服也跟着走了进来,姜皎认得,此人便是楚鸾逼迫姜皎射箭时,帮她校弓的走狗。

        狱吏从腰间取下钥匙,给姜皎开了门,姜皎、姜翳忙跟着站起身来,随狱吏行至邻间牢房。狱吏又将姜孟濯牢房的门打开,只见姜孟濯坐在牢中,嘴里念念有词,精神倒也不差。姐弟二人倏地往前一扑,一人抱住姜孟濯一个肩头,不住地哭泣。

        姜孟濯仿佛目不视物一般,仍自说自话,薛停云随他视线望去,只见墙壁上密密麻麻一行血书,全是姜孟濯写就,字迹潦草,难以辨认,想是他神志不清时所作。

        薛停云皱眉细看,依稀可见“二十年后,还望北塞……勿悲勿悲!寒食盂兰,清酒寒灯,不至若敖之鬼……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

        姜皎、姜翳不停唤姜孟濯,却始终不得答复。过了许久,狱吏低眉瞧了瞧薛停云,轻声对他道:“大人,时辰到了。”

        此语一出,姜孟濯浑身猛地发抖,挺直的腰背登时委顿,视线在姜皎、姜翳脸上转了转,怅然道:“时辰到了……时辰到了……”又伸出双手,轻轻抚摸姐弟二人面庞。此时将值未时,日光正浓,牢狱之中寒气也有所驱散,姜孟濯缓缓吸了口气,放声歌道:“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蓦地口中吐出一大口黑血,诗歌尚未念完,嘴仍一张一合,却只见鲜血不断涌出,流至姜皎、姜翳外衣上。

        姜皎尖声道:“爹爹!爹爹!”

        姜翳此时已面色苍白,口不能语。

        姜孟濯放在二人脸上的手唰地坠下,就此死了。

        狱吏见姜孟濯已死,跨步上前便要将两姐弟提回牢房。姜皎手足并用,不断挣扎,只想攀在姜孟濯身侧,面色胀得紫红。狱吏见一时难以招架,转身便要抽出软鞭。

        薛停云从狱吏手中接过姜皎,从背后将她环住,扣住姜皎双手,好教她难以挣动。姜皎在狂乱之中仍识得薛停云衣服上生气漂亮的花样,满腔恨意乱窜之际,正正找到出口。她抓住薛停云手腕,张口便是狠狠一咬,泪珠不住滚下,混着薛停云的鲜血落住她口中。姜皎犹如一头初识人间渫恶的小兽,将所有因果缘孽投入薛停云手中,一口细白小牙仿佛真能撕咬个干干净净。

        薛停云面无表情,也不挣脱,心中只暗暗道:“她这几日担惊受怕,面如白纸,眼上红痣更加昭现。”

        狱吏哪里见过如此放肆侮辱朝廷重臣的囚犯,抽出软鞭便朝姜皎打去。啪地一声,正好打中姜皎肩背。

        薛停云顺手绞过软鞭,怒目瞪视狱吏。狱吏多机灵的头脑,即刻便知二人关系斐然,立时跪地求饶。

        姜皎终于吃痛住口,只见鲜血染了她半张脸,加之目眦欲裂,神情十分可怖。

        姜翳见狱吏伙同薛停云欺负姜皎,也冲上前去,不住扑打薛停云。

        薛停云忍痛将姜翳捉住,撕下飞鱼服一边衣角,裹住姜皎脖颈上遭软鞭所击之处,对姜皎沉声道:“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你要活下去。”便不再言语。

        姜皎恨恨地望了薛停云一眼,牙齿格格作响,往薛停云脸上吐了口唾沫,咬牙道:“呸!狗贼!你们全都不得好死!我当然会好好活着!我还会活一百年!一万年!我会亲手将你们碎尸万段,杀得稀巴烂!”

        薛停云不再看她,和狱吏一同将姐弟二人拖回牢房便走了。

        姜皎、姜翳回到牢房,心力交瘁,眼如枯井,再也流不出泪。

        二人正枯坐,姜林氏终于放下手中针线,将二人拥入怀中,缓缓柔声道:“阿皎、阿翳,母亲一生无悔与你们父亲相识相知,纵是二十年前,与他定情之时,我便深知今日之祸,实非无缘无由。那一日正是中秋,我应邀至姨妈家中一同赏月。你们的父亲,孟濯,正在书房临摹一副王维字。我上前一看,诗中情苦,实在不宜中秋团圆之日,便道:‘王维才华满溢,少年诗作多明艳,才是中秋阖家共赏佳作。’孟濯将他临摹的诗置于月光之下瞧了瞧,那诗名为《为薛使君谢婺州刺史表》,我只瞧了一眼,今生便再也忘不掉啦!我看着他将诗又放在案上,对我轻声道:‘清儿、‘生无益于一毛,死何异于腐鼠。’天下之大,月光仍有不可及之处,人心之小,飞天灵药却难治无为之悔,我虽无刘琨关羽之才,却有荡碧海青天混秽之心。’我情知他如此向我剖明心志,只望我谅解他今后所作所为,更知我今日只消点一点头,前路如何也不得反悔。科举之时,他因性格耿爽,见不得人卖官鬻爵,便冲撞了考官,日后再无可能进入殿试。经此打击,他几乎一蹶不振,我便日日摘抄王维诗作,捧了厚厚一沓,将他书房铺得满了。他推门一看,艳阳之下,正是一首‘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孟濯高兴得垂下泪来,他知一日三餐清粥小菜、一年四季粗衣麻布,但我心中一时一刻也未悔过。阿皎、阿翳,我们如今深陷牢狱,母亲仍是无悔,你们知不知道?”

        姜皎、姜翳紧紧抱住母亲,不住点头。

        姜林氏又道:“我只怕你们姐弟二人留在这世上给人欺侮,今日你们见了这么多坏人,却不知这世间有更多更坏的事,你们父亲已经去了,我又如何照顾你们长久?你们又如何应付得了?”

        姜皎跪起身来,背对着月光举起三指,道:“母亲,阿皎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今日之痛,就是粉身碎骨、堕入地狱,我也会为父亲报仇雪恨,否则我永世轮回……”她心中有无限的恶毒言语等着加诸己身,仿佛越是刻毒,越能好受几分。

        姜林氏见她小小脸庞全是认真,更知她心性坚韧要强,摇摇头道:“皎儿,你一个女儿身,在这世上过活已是诸多不易,又说什么报仇?我只愿你和弟弟相扶相持,好好生活,百年之后,又再与阿爹阿娘团聚,好不好?”

        姜翳听姜林氏如何柔声细语,心中更是委屈,扑在姜林氏怀中便是大哭。

        姜林氏轻抚姜翳发丝,道:“阿翳你性子柔弱,但身为男子,应当有所担当,阿姐在这世上是你至亲,你要永永远远爱惜阿姐、保护阿姐,知道么?”

        姜翳擦了擦泪,重重点头道:“孩儿知道。”

        姜林氏道:“这便好啦!母亲为你们缝了两双鞋,可惜你二人正是长个子,多时便穿不得了……”说着将两双湖蓝色小鞋递与二人,又将二人拢得更紧些,道:“睡吧,明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姐弟二人将小鞋在怀里紧紧揣好,只听姜林氏口中清唱歌谣,不多时,三人便一同睡去了。

        到了第二日,姜皎先姜翳醒来,昨日痛哭之后,眼皮酸涩火辣,一睁开眼,便见姜林氏已用一根布带在木栏上了结了。

        姜皎浑身僵直,双眼却不敢移开,她正仔细记住母亲死时的模样。

        此时姜翳也朦胧着醒来,便唤:“阿姐……娘亲呢?”姜皎不假思索便将姜翳双眼死死蒙住,许久才道:“阿娘……阿娘去找爹爹了……”

        这一日也是姜皎、姜翳黔面流放之日,那狱吏不知是受了何人好处,将姜林氏从门栏上放下,取了块木板,抬了出去。

        后又有人来将二人领至刑房,只见暗黢黢几方大小,柴火毕剥正旺,细杖、细鞭、铁烙、铁钩尽挂满了。一个狱官背对着二人在火上动作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只见火光照映之下,那狱官肌肤皱结、两丸颧骨高耸,神情阴森骇人,与鬼差无异。

        狱官瞧了瞧姐弟二人,伸手抓了姜翳,递在春凳上,掰过头脸,手边便是木刷、刺刷等物。

        姜翳眼前即见索命的狱官,吓得登时欲哭,但他咬住面颊,心中不断告诉自己,今日起,做个勇敢的姜翳。

        姜皎见姜翳脸色也红了,四肢不停发抖,便对狱官道:“先刺我吧!”

        那狱官转头瞧了瞧姜皎,眼前的少女面颊粉嫩、清丽可人,喉头发出几声咕噜怪笑,便将姜翳攮出,又扯过姜皎。

        姜翳呼道:“阿姐!”

        姜皎瞪了瞪姜翳,道:“听阿姐的话。”

        狱官见姜皎不过十三、四岁,正是肌肤吹弹可破的年纪,墨针一过,再无可挽回,心中大喜。又将刺针在火中过了几道,走近姜皎。姜皎情知自己完好的面庞就此便毁了,心中却不十分害怕,闭眼递出细白脖颈。

        狱官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伸出,手中刺针寒光闪过,只见姜皎脖颈上所系却是锦衣卫身穿的妆花罗飞鱼服。狱官猛地将姜皎推出,狠狠嘟囔道:“小王八羔子!”

        姜皎不明就里,站起身行至姜翳身前,挡在狱官前,不敢言语。

        狱官低低看了他们一眼,双唇微动,又道:“快滚!”

        二人纵是懵懂,但仍立刻奔出刑房。

        刑房外即是那日与薛停云同来的狱吏,狱吏扣住二人,带上枷锁,又往枷锁上点了两点红漆,并入一众发配乌疆的流犯中,送出地牢。

        这一日正是大雪,枝头鸟散,絮堕纷纷。姜皎、姜翳驮着沉重枷锁,缓缓前进。

        出城之时,流犯只得行经小道,但仍可听见不远处正有教坊奏乐,呼啦弹唱、声震天地。又经一处,皇家看棚,华彩麟砌,实在避无可避,流犯只得跪地,道路以目。

        原来今日也是楚鸾回京之日,姜皎微一抬头,便见仪仗、铁骑之中,一顶玉辇正摇摇晃晃行过,四面金色细纱用以遮挡所乘之人尊容。

        姜皎心中已将楚鸾面目描了千百回,她低头对姜翳道:“姜翳,你记住,这轿中所乘之人便是我们的仇人,生生世世的仇人。”

        姜翳听了,抬起头来想看个仔细。

        此时玉辇已远了,押送流犯的官差见姜翳东张西望,伸手便是一鞭,打在枷锁之上。

        姜翳并不害怕,仍是望着玉辇远去的方向。

        官差啐了一口道:“贱种!想死不是?”

        姜翳瞪视着官差,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气来。

        官差卷着鞭子,快步走了过来,正要好好整治姜翳一番,又见枷锁上涂着红漆,就此泄气,嘴中含糊了两句,伸手狠狠掼了姜翳脑壳,便往前去了。

        姜皎见官差不敢如何放肆,略微宽心,又对姜翳道:“记住了么?”

        姜翳道:“记住了。”

        长长一条流犯往前涌动,雪花如盖,转眼新雪覆了旧雪,不见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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