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葵
姜翳背着姜皎，在沙漠中走走停停，到最后更是四肢并用，不知用了多久，天光渐渐亮起。姜翳见前方一片绿色草原，清水气息随着凉风吹拂而至，终于支撑不住，昏晕过去。
姜皎先姜翳醒来，只见二人已躺在一个帐篷之中，此时已值中夜，身旁再无他人。姜皎默不作声地朝帐篷中打量一番，床铺、桌椅、饭食等一应俱全，应是有人居住。再细细看来，床头摆放着一排木制人偶，形象逼真可爱，粗略数来，竟有二十余枚。姜皎心中纳罕，便探头去瞧那一枚枚人偶，原来人偶全是成双成对而制，且均是一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那女娃娃身着华服，而男娃娃却衣着简朴。这制作木偶之人手艺实在精妙，竟将女娃娃服饰上的绣纹、头上的珠翠、颈间的金玉也雕刻得丝毫不差。
姜皎心中道：“这人没别的事可做么？”
再接着看一群群木偶的造型。虽说木偶数量甚多，但女娃娃的服饰却无一重复，或身着毛领梨花短褂，或凤尾长身礼服。女娃娃或站或坐，神情倨傲、眉眼飞扬，男娃娃始终一身仆人装饰，匍匐在地，抬头望着女娃娃，那木头中仿佛已透出神情的无限满足。
正在此时，帐篷帘布被人掀开。姜皎连忙闭眼假寐，只感到一阵寒气袭来，帘布又被人合上。又听得那人叮叮当当一阵响动，又是足音跫然，正是那人靠近二人床铺。姜皎心中砰砰两声，她对人心实在怀疑，心中只想：“如若此人要将我和小弟害了，我应当如何如何……”
却不想这人若是要戕害两人性命，何苦又将他们抬进帐篷，在风沙漫布的草原上容二人于温暖之所。
姜皎浑身绷紧，蓦地一个湿润温热的物事挨上她的嘴唇，姜皎睫毛闪动，双手握紧，便听一个粗噶低沉的声音在身前咳嗽两声。姜皎噌地坐起，只见一个面容丑陋，皮肤皱结之人正坐在她眼前，一手端着一碗清水，一手握着一块棉布。原来此人正以棉布蘸了清水，为她和姜翳润湿双唇。
姜皎缓了口气，道：“你是谁？”那人瞧了她两眼，并不说话，将清水递到姜皎怀里，又起身拿起一个瓷碗，倒了清水，给姜翳润唇。
姜皎清了清嗓子，道：“多……多谢你。”
那人正细致地给姜翳擦拭脸上污渍，听姜皎出声道谢，扯动了一下子面皮，做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更显得丑陋。
姜皎道：“伯伯……这里是哪里？”
那人道：“乌疆。”
姜皎心下一定，想着二人总是到了乌疆，眼下便可从头计议，又对那人道：“伯伯，我和我小弟遭官兵迫害，不得已流落这儿，请求您收留我们。”
那人放下瓷碗和棉布，对姜皎道：“你们是大燕的人？”
姜皎迟疑道：“是……但……”
那人摆摆手道：“嗯，大燕的人，总是如此。”他的话语中仿佛有许多凄楚往事，仿佛有人从大燕来到乌疆，伤了他许多心。
姜皎道：“伯伯，我心中恨极了大燕的人！”
那人正要继续说话，姜翳便在此时醒转过来。
姜翳甫一睁眼，便见昏黄的灯光下，一张乌黑虬结的面容正处在明暗之间跳动，那张丑脸眼前便是皮肉细腻、相貌清丽的姜皎。
姜翳心头重重一跳，紧紧握住姜皎的衣袖，低声道：“阿姐！我们当真死了么？！”
姜皎拍了拍姜翳的手，道：“是这位伯伯救了我们！”
姜翳没见过这样丑陋的人，当下努力平复心情，吞吐道：“伯……伯伯。”
那人没理会姜翳，转身便在地上铺开棉被，就此躺下。此时已将至黎明，瑰色霞光隐隐透入帐篷。
过了半晌，那人才对二人道：“你们就在这住下吧，明天早早地起床牧羊。”
姜皎听了，捏了捏姜翳的手，姜翳见姜皎高兴，自然更是高兴，二人抱紧彼此，不多时便合眼睡去。
姜皎、姜翳这些日子以来，一路跋涉，担惊受怕，受尽磨难，这一晚是头一回酣眠至此。姜皎黑甜一觉醒来，日头已盛。她连忙胡乱收拾了，奔出帐篷，只见姜翳正和那人在不远处山坡上牧羊。姜翳手中举着水袋，抬头和那人说话，举止天真，那人神情木然，偶有表情时倒又十分怪异。
姜皎朝二人走去，姜翳向她挥手，朗声喊道：“阿姐！”
待姜皎走近了，姜翳又道：“这位伯伯姓敖，叫做……叫做……敖癞，他咱们唤他癞伯伯。”
敖癞仍是淡淡的表情，对姜皎道：“快中午了，你回去做饭罢。”
姜皎其实哪里会做饭，但如今寄人篱下，便要事事从头学起。她当下也不便告诉敖癞自己不会做饭，只点了点头。
姜翳囫囵道：“阿姐几时会做饭了？”
姜皎瞪了瞪姜皎，生怕敖癞因为自己身无长物，赶他俩离开，回身快步向帐篷走去。
到了中午，姜翳同敖癞牧羊归来。只见姜皎忙活了多时，将混作一团的茶叶和羊奶端上桌来。
姜翳见了，瞪大双眼，道：“阿姐，这便是你做的饭呀！”
姜皎尴尬万分，面色赤红，低声道：“对……对不住啦，癞伯伯。”
敖癞往桌旁坐下，也不愿将奶茶浪费了，向自己碗中舀了一大勺，兀自大口吞咽。
姜皎、姜翳为之一惊。
姜翳道：“癞伯伯，你真……真厉害！”
只见敖癞大嚼几口，静谧片刻，终是忍不住了，起身跑出帐篷，稀里糊涂地全吐了。
姜皎心道：“这下可完了！”
敖癞掀起帘布，站在门口，丑脸皱起，更丑了十分，对二人道：“这也太难吃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觉荒唐，一齐大笑起来。
姜皎、姜翳从此便和敖癞同吃同住，姜皎洗衣做饭，姜翳、敖癞牧羊，三人就真像一家人一般。
初到乌疆时，姜皎住在帐篷里总不太习惯，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听着夜风捶打蓬布，发出呜咽之声，姜皎便渐渐进入梦乡，她梦里有碧城的红花和绿水，爹娘的音容笑貌，遭受的冤屈与侮辱……
日子一天天过去，草原的青草老了，姜皎和姜翳也长大了许多。
这天，敖癞手脚有些酸累，便让姜皎和姜翳一同外出牧羊。
二人到了山头，将绵羊赶到近处，待它们静静地吃草，姜皎和姜翳便在附近坐下。
姜翳跟着敖癞学了些简单的手工活计，当下便扯了一根长长的杂草，折了个小雀儿，递给姜皎，道：“阿姐，送给你。”
姜皎接了，道：“谢谢你啦。”
她在手中把玩了几下，便觉没什么意思，转头对姜翳道：“给我折把枪好么？”
姜翳道：“什么枪？”
姜皎双手比划了几下，道：“杀人的枪，会么？”
姜皎沉吟了一会，道：“嗯……不会，但我可以让癞伯伯教我。”
姜皎道：“等你学会了，咱们再……”
她话音未落，山头后便蹦出热热闹闹一团欢呼声。
姜翳给吓了一跳，连忙站到姜皎身旁。
一群男孩簇拥着一个男孩，从山头上驾驾地走下来。
中间那男孩衣裳贵重美丽非常，脖子上戴着红白珊瑚串联而成的项链，正中是一枚硕大如乌云的绿色宝石。那男孩五官端正，身材健壮结实，挑了挑眉，指着姐弟二人道：“这两个野东西是谁？”
一群男孩中的一个抢道：“是敖癞的儿女！”
另一个道：“不可能！敖癞生得多么丑，草原上哪个人不知道！怎么会有……会有这样的……”
又一个男孩道：“没错！这两人一看就不是咱们乌疆的人！”
中间那男孩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冲姜皎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们道：“巴彦王子问你话了，快快回答！”
姜皎并不理他，心道：“什么王子？我这辈子最恨乌龟王孙！”牵着姜翳便要离开。
巴彦见姜皎骄傲而冷漠的神情，不知怎地，心中跳了跳，急道：“你身边那个男孩又是谁？我们乌疆的男儿勇猛……嗯……勇敢，怎么能躲在女人背后！”
姜翳听他说的正是自己，也并不生气，只感到有阿姐时时保护，便是极大的幸福，于是更握紧了姜皎的手。
巴彦的父亲贵为乌疆巨衣部落之王，他则是最受母亲孟和王妃喜爱的小王子，在众星捧月中长大，因此平日里无人拂逆巴彦的意思。
此时巴彦顿感恼怒，对一众喽啰道：“把他俩抓住！”
一群小男孩得令，急冲冲奔向姜皎、姜翳二人。众人将姜皎、姜翳摁在草地之上，兴奋道：“王子，接下来如何？”
姜皎被人将脸揉在地上，屈辱的感觉升腾而起。她捡起地上的泥块，大声道：“松开！不然，我就把羊粪扔在你们身上！”
众人听了，连忙松手后退。
此时正值祝祷之月，乌疆人最在意洁净，在这个月里，若将身体脏污，便有冲撞草原之神的意味。
巴彦也不意姜皎此举，只觉得此女子奇异非常，心中怒气竟消了大半，他抓了抓头发，慌张道：“嗯……那么……那么……”
姜皎被松了束缚，将手中泥土远远地扔在巴彦胸前，那一朵茂盛鲜艳的葵花立刻变作污糟一团。
众人惊呼，道：“王子！您的衣服沾了羊粪啦！”
巴彦登时变做了个要哭的表情，委屈喊道：“妈妈！妈妈！怎么办呀！”
又有机灵的随从朝地上闻了闻，对巴彦道：“王子！这不是羊粪！是泥巴！”
巴彦仍是不信，对众人道：“你们闻闻！你们闻闻！”
众人好大不乐意地闻了闻，确实只有泥土的味儿。
这时再朝远处望去，姜皎牵了姜翳，两人拔腿狂奔，此时已变作两个黑点。
一个男孩道：“王子，要处置这两个野东西么？！”
巴彦瞧了瞧胸前的污渍，低声道：“我倒没见过黑色的葵花，也不难看……”
他声音少有的如此轻浅，众人都没听清，便道：“您说什么？”
正在此时，一名祝祷的巫师正从前方打马走过，见了巴彦，便下马前来问好。
巴彦将左拳放在右胸之上，对巫师低了低头，道：“侍月巫师，您是从我家祝祷回来么？”
侍月巫师道：“不是的，王子殿下，我正从白音归来。”
巴彦道：“姑妈和表妹好么？”
侍月道：“王妃和郡主很好。”
巴彦道：“呜，那么祝您今天安好。”
侍月笑道：“王子今天心情很好。”
巴彦不懂巫师什么意思，仍是呆呆地望着他。
那巫师是个生来爱玩笑的性子，便对巴彦道：“王子第一次与人相与，便是被她欺负，那么接下来一生都会给这女孩欺负啦。”
巴彦奇道：“我是草原上的王子，我要什么便有什么，有谁能欺负我？”
侍月摇摇头，道：“你喜欢上了这女孩，便给她拿捏住了心肠，那她不是想如何作弄你便如何，你又说得出个不么？”说罢，便骑上他的马，向巴彦告辞离去了。
巴彦仍站在原地，侍月经筒摇转之声渐渐远去。
一人嘟囔道：“这巫师说话怎的颠三倒四的？”
只听身旁一人神秘道：“不能胡说！听说侍月巫师一面摇动经筒，便能一面下咒。”
另一人道：“那么或许他方才便已经给咱们下咒了！”
巴彦仿佛醒来一般，转头道：“什么下咒？”
一人道：“呸，呸，奴才瞎说的，侍月巫师如若真对您下咒……那一定是幸福的咒……就是……就是……就是祝您的爱像这葵花般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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