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线缠铃(六)
裴忧的指尖反反复复地在她的眼睑上摩挲,愈来愈快,最后有些兴奋地颤抖起来。
少年的指头冰凉,皎皎被冻得一颤。
“我知道了。”过了好一会儿,裴忧贴在她的耳边,笑腔温柔。
湿热的吐息打上耳尖,皎皎的瞳仁放大了些,整个人都僵住了。
所以,裴忧是知道什么了啊!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他知道的是什么,一定不是件多好的事。
“姜皎。”裴忧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之前,他一直叫姜姑娘,现在却直接叫出她的名字,带着点儿亲昵的恶意。
“很快,很快一切都要变得好起来,那时候”他的尾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语速都因为快活和兴奋加快了许多。
“到时候”他的手指忽然停住,指节微曲,在少女紧阖的眼皮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皎皎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觉察到她的颤抖,裴忧的手往下移了一些,贴在她的耳边,轻轻拍了两下,像是在拍哄娃娃。
“不怕不怕不怕。”
被他这么一拍,皎皎更怕了。
她一害怕,就忍不住絮絮叨叨想说话。
“裴忧,现在怎么样了?我母杜九娘好像没再念那两句词了,对了,那两句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刚才唱的时候,好像一直在瞪着你。”
说到最后,皎皎的神色陡然一僵。
在梦中,她看到过沈绿衣涂胭脂,反反复复地涂,直到唇上变成猩红一片。
而那一日,杜九娘说她有个故友,喜欢涂大红的胭脂,明艳动人。
沈绿衣其实很漂亮,但是漂亮得古怪,唇上涂满胭脂,并没有更加明艳,反倒变得有些吓人,所以起初皎皎并没有将沈绿衣和杜九娘的故友联想到一起。
难道沈绿衣就是杜九娘口中的故友?
皎皎的心中怦怦直跳,压低声音问裴忧:“裴公子真的没见过杜九娘吗?”
裴忧抬起黑瞳,看着长发散落,状若怨鬼的杜九娘。
“没有。”他歪着头,将少女头顶翘起的一缕呆毛拍平了。
“那你的母亲呢?她认不认识杜九娘?”
裴忧弯着眼睫:“姜姑娘还认识我的母亲?”
皎皎眨眨眼,意识到自己说漏了。
“不算认识,只是听说过。”
裴忧古怪地笑了一声,胸腔轻轻一震。
“你在撒谎。”
“她早就死了,你怎么可能会认识她呢?”
姜皎又撒谎了。
她果然是诡计多端的。
于是,在皎皎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截手指忽然垫在她的齿关。
冰冷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抵住少女柔软的舌尖。
“嘘。”他垂下头,耳语似的说。
“我们约定过,不能撒谎哦。”
少年的指尖发烫发痒,那些古怪的感觉又重新来了。
他鸦黑的睫毛缓慢地颤了一下。
皎皎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齿关轻轻颤动,不可避免地磕碰到裴忧的指骨。
裴忧漆黑的瞳仁缓缓转动,时不时轻轻一缩。
奇怪。
真奇怪。
她一定有什么古怪的毒,这毒比南楚的蛊虫还狡猾。
少年喃喃:“有趣,真是有趣。”
不远处的打斗声渐渐弱起来。
杜九娘带来的人已经倒下十之八九,剩下的见情势不对,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往门窗的方向退,以伺机逃跑。
杜九娘忽然转过头,目光森然地看向裴忧。
然后,她手中的匕首虚晃,朝食肆大门飞掠而去。
她刚要跨过门槛时,潋滟红袍一晃,裴忧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
杜九娘却不动了,仿佛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的眉眼变得有些扭曲,手中的银铃诡异地抖动起来。
“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她不会死,她不会死。”
杜九娘伸手去抓裴忧的肩头,少年身形一晃,她来不及收手,踉跄了一步。
“你还记得吗,她让你做的事情,就算是变成鬼,你也要做,她看着你呢,看着你呢!”
杜九娘的声音变调扭曲,眼底带着诡异的亮意。
“她看着你呢。”她仰头笑着,反复地重复这句话,像是最歹毒的诅咒。
食肆中一时鸦雀无声,只有这句诡异的诅咒,来来回回地飘荡。
片刻后,杜九娘的声音陡然止住。
裴忧拍了拍手:“小声点儿,别吓到她。”
杜九娘被点了穴道,面目扭曲地站在原地,眉眼间还带着恨意。
“但是,你还不会死,还不能死,怪物。”她涂了大红胭脂的唇一张一合,无声地说出这句话。
裴忧歪着头,有些奇怪地看着杜九娘。
片刻后,他“哦”了一声,染着恶劣笑腔:“原来你说的是她啊。”
这段对话十分诡异,云及和沈胭完全没有听明白,皎皎听得一知半解,裴忧和杜九娘说的,大概是沈绿衣。
看起来杜九娘口中的故友的确是沈绿衣。
那么那些近乎诅咒的话,又是为什么呢?
遗憾的是,裴忧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他捏住杜九娘的腕骨,手中的匕首转了转。
“好了,得快点儿给姜皎解蛊了。她很会骗人,不能等了。”
杜九娘的眼珠原本因愤怒转个不停,听到这个名字,有些迟缓地朝皎皎的方向看去。
她的动作十分艰难,面上还带着点儿未褪的扭曲恨意,对上少女清亮的眼眸时,瞳仁微缩,狰狞的眉眼稍稍松弛。
裴忧并没有关注杜九娘的举动,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蛊毒上面,刀尖一挑,上面沾了一抹暗红的血。
蛊毒终于要解了。
很快,很快姜皎就不会变坏了。
少年的长睫快活地眨了两下,愉悦几乎是显而易见。
杜九娘的目光很快落回他的身上,变得阴冷起来。
她古怪地笑了两声,猩红的唇开开合合。
“信。”
“南楚。”
“她。”
少年歪着头,弯唇朝她笑了笑。
杜九娘的目光一滞,在裴忧清澈染笑的目光下,止不住一颤。
“怪物。”她无声地说。
裴忧晃了下匕首,刀尖的血倒垂下来,在地面落成一个奇怪的图案。
杜九娘被带回了姜府。
姜相匆匆赶了回来,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先去了正堂。
他的眉眼苍老了些,神色间带着些难以置信。
姜相看着形容狼狈的妻子,张了张口,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杜九娘重重抿了下唇,将唇上的胭脂涂匀,这才抬起头。
“是我做的,”她说,“既然败露了,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为什么要这样?”
杜九娘笑起来,目光停在裴忧的身上:“故友托我做两件事。”
姜相问:“什么事,除掉姜府吗?”
杜九娘的神色微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也不是。”
姜相手中的茶水撒了些出来,他的指腹缓慢沉重地从桌面划过,指节泛白。
杜九娘沉默下去,无论姜相问什么,不再说话了。
收到那封信时,她犹豫了很久。
这些年来,与姜相的琴瑟和鸣不是假的,对姜皎这个继女的疼惜也不是假的,其实,杜九娘是喜欢姜府的。
可是,沈绿衣救过她的命,那一年她还只有十四岁,梳着双鬟髻,正是不知愁的年纪。
一个春日里,她不慎溺水,跟着的小丫鬟不谙水性,慌成一团,叫人又来不及了,是沈绿衣把她救了上来。
那一年的沈绿衣也只有十五岁,眉目皎皎,唇上涂了漂亮的胭脂,被水晕得花了些,却更加潋滟。
她向沈绿衣道了谢,许诺以后若沈绿衣有所求,一定倾力相助。
没想到,十数年后,随着信物到来的,是故人的死讯。
救命恩人的托付,她不得不为。
要让裴忧回到南楚,势必要除掉姜府。
后来,杜九娘也想过,让姜皎置身事外,总归到时候姜府覆灭,姜皎只身一人,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
杜九娘仰起头,看着窗外渐暖的春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两桩托付,她也算是尽力了。
剩下的就是姜府自己的事情了,姜相对裴忧三人道了谢,请人送他们出府。
皎皎抿唇看着杜九娘,正出神,一截冰冷的指头忽然探过来,勾住她的小指。
少年潋滟的红袍从她身边擦过,皎皎险些被他拉得趔趄。
她转过头,看到裴忧弯着唇,笑意温柔又恶劣,无声地朝她比了个口型。
“不怕。”
“很快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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