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瞪我作甚？苏锦梨有些懵。

        她正不解呢，小胖子转头看见被撞男子神色，突然“呜哇”一声就哭了，有些委屈又有些害怕。

        苏锦梨看过去，被撞的男子长相一般，着一身棉布袍子，头发用竹簪挽着，看上去可槐树街上普通的老百姓没什么不同，而且他神色淡淡没有责怪的意思，可若是细看他的眼神，她知道小胖子为何要哭了。

        男子眼底深处深藏着一丝威严的冷意，虽然看上去不是故意的，但就是隐隐给人一种很胆寒的感觉。

        就像寺庙里的金刚菩萨，他虽然不是特意对你怒目，可胆小之人的确会看了毛骨悚然心中怯怯。

        小胖子把人撞了本就心虚，加上小孩子天生看人的直觉发现对方还是个不好惹的人，心里一害怕直接就哭了出来。

        苏锦梨有些心疼，淘气她会慢慢教，但眼下当务之急应该是好好赔罪让对方不要太在意，饶过小胖子这一回，这么想着，她动作比阿婆还快地几步来到男子面前，一把将小胖子拖到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挡得严严实实，然后真诚地拱手对男子作揖：“这位……九哥是吧，小虎子不懂事，我替他给您赔罪。”

        赵旭沉默，看着对面离他不到半丈距离的姑娘，纤长却单薄的身躯堪堪遮住后面的小胖子，却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不容拒绝地挡在他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这个疤脸姑娘。

        眼睛很大，眉毛弯弯的，一只眼有些乌青，一边脸上有个鸡蛋大的灰褐色疤痕，像是烫伤后留下的，应该是很丑的。

        但不知为何，赵旭没有觉得她丑。

        这个疤脸姑娘像一只不是很强壮的母兽，却用她仅有的力量很勇敢地护着幼崽，坚定、从容，毫不畏惧。

        有微风微微吹动了这个姑娘脸上的发丝，耳边有几缕青丝调皮地扫过姑娘的脸庞，初春的太阳温暖又耀眼，让这个姑娘的眼瞳都闪着晶晶亮的小星星。

        赵旭突然间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个姑娘脸庞有些丑，人却很美。

        眼前这一幕让他心中闪过一种复杂难明的感觉，平平无奇的五官上飞快闪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落寞和羡慕，只不过寻常之人看过来，是以为他冷漠疏远难以接近。

        这小虎子是槐树街有名的捣蛋鬼，父母祖父皆亡，跟着祖母过日子，隔三差五都会因为顽劣不堪被祖母狠狠揍一顿，但挨完了揍又接着调皮捣蛋，他的祖母十分头疼。

        可纵使如此，他的祖母却对他一直不曾放弃，听说已经在给他攒钱准备送去念私塾，想要找个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好好教导，好改正他调皮捣蛋的举止。

        他的祖母曾经说过，不求他满腹经纶，只希望他平平安安长大，好好学一门能吃饱饭的手艺。

        突然就想到自己的祖母，赵旭眼神凉薄了几分。

        和小胖子同样年纪的自己，不仅要想方设法填饱肚子，为了一个馒头绞尽脑汁讨好寺庙膳房管事，还要担心天冷之时没有棉衣棉被。

        宫中是有份例送入寺中，但她尊贵无比的祖母却说他天生带煞，曾被老天爷诅咒导致外祖全家覆灭，不宜太过铺张徒惹老天爷不快，所以，送入寺中的份例不过每月三钱银子，每年两套衣裳，一床被子。

        三钱银子，可以每天用上六个馒头，一叠咸菜，两套衣裳穿得小心一些也可勉强够用，至于那一床被子，小桂子说想办法找些枯草垫垫，应该可以度过隆冬。

        呵！

        赵旭心中冷笑。

        份例一到就被寺里的和尚抢走，刚被遣入寺庙时他大病一场，还是舍了身上唯一的一块玉佩才换到了汤药。

        他的父皇因为他的母后和外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成为大权在握的皇帝，他的祖母因为他的母后和外祖，从一个最末等的妃嫔成为大晧国最尊贵的女子。

        可是，他的三个皇弟的外祖家，却在皇帝太后的授意下，让他外祖三十万大军尸骨无存，也让他的母后后位名存实亡受尽屈辱，更可笑是的，外祖被人陷害一家覆灭，太后却说是他天生带煞牵累外祖。

        多可笑多粗鄙的谎言啊！

        “九……不对，冒犯了，这位公子，我一定会好好教导他的，您大人大量，原谅他这一回可好？”苏锦梨见对面男子神色平静却一言不发，心里有些拿不准主意。

        前世里，小虎子撞坏过挑货郎的担子，打翻过卖鱼老头的盆子，还差点把王家娘子的肉摊子给撞散架。

        挑货郎脾性好，王家娘子虽然是个寡妇但性子爽利，卖鱼老头却是个脾气爆裂的，硬是把小虎子扇了好几个嘴巴子、又让阿婆赔了三倍的银子才肯罢休。

        这次这个王九郎不知道是个什么性子，可能也不好相处，苏锦梨心里想着就小心翼翼赶紧改口。

        “无碍，”赵旭看见了苏锦梨眼中一闪而逝的担忧，淡淡吐出两个字，打算离开。

        苏锦梨松了一口气，这个王九郎是个不错的人呢。

        刚要抱拳感谢，苏锦梨视线一转，突然看见了王九郎白色棉袍上的两个黑色手印。

        这小胖子，不知道哪里弄脏了手，却把手摁在了人家的棉袍上，真是欠教训。

        “呃……”苏锦梨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小虎子就是她的亲弟弟，亲弟弟做错了事她这个姐姐一定要把事情善后，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用槐树街的街坊邻居常用的办法，“这位公子，小虎子弄脏了你的衣裳，就让我请你吃碗馄饨算是赔罪吧。”

        赵旭没遇到过这种十分有底层百姓生活气息的赔偿，破天荒有些愣怔。

        在外行走多年，沙场征战无数，赵旭不是没有吃过简陋吃食。有时战事紧张，有野菜陈米充饥已经算是幸事，带着面具行走江湖时，也不乏带着手下在路边小摊吃个扁食胡乱对对。

        今日这种赔偿性质的路边小食，还是一个毁了容貌却英气的姑娘提出，赵旭觉得颇为新鲜。

        赔偿什么的，他根本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这个十分豪气却护短的姑娘，让他心中一时复杂难明。

        他的愣怔，让苏锦梨觉得此人好像不屑于一碗馄饨，所以她马上赔笑：“是我唐突了，若不然我赔钱给公子，您找人把衣裳浆洗——”

        “一番”两个字没出口，苏锦梨看见王九郎已经施施然走进摊子了。

        这是个宽容大度之人，却也是个说一不二有些强势的主。

        也对，人家是个领着手下做买卖的东家，应该有些威严才是。

        苏锦梨马上领会他的意思了，吃碗馄饨，事情就了了。

        “好勒，客官您坐这边，”苏锦梨迅速回忆前世，一边将王九郎引到靠里边的位置，一边快速地拿过一边布巾，给王九郎擦了长条凳和桌子，请他坐下后又仔细地询问，“您吃什么馅的，有肉馅菜馅还有三鲜的。”

        赵旭静静地看着眼前姑娘热情地忙前忙后，脸上虽然堆满笑容，可眼睛却清澈无比，没有任何谄媚讨好，甚至忙碌的时候最多略微弯腰，大多时候脊背挺直，乍看上去完全就像是小富之家用心教养的姑娘，并没有太多的市井气息。

        “菜馅，”赵旭撩起袍摆，端坐在有些破败的长条凳上，语气平静，言简意赅。

        苏锦梨从王九郎身上移开视线，眨眨眼，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王九郎，阿婆说过是做茶叶生意的，可看他如此优雅的仪态，如果不知道的话，肯定以为他是什么公侯之家的贵族公子；再看他如此端正威严的坐姿，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恐怕皇帝上朝听政也就是这幅架势了。

        “好嘞，阿婆，一碗菜馅馄饨，”苏锦梨笑眯眯地看着阿婆，忽略了阿婆和小虎子一脸震惊的神色，“待会我一起付。”

        “啊……好好，”阿婆像是见鬼了一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不记得自己曾经雇过一个如此熟练又勤劳的长工，这小姑娘简直就像在她摊子上帮了几年的忙一样，熟练得连她这个摊主都要疑惑，她连忙说，“姑娘，是老婆子的孙子淘气，哪里能让姑娘破费。”

        苏锦梨嘻嘻笑：“阿婆，我看见你们就像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我以后会经常来你这里吃蹭喝的，你可别嫌我烦呢，对了，阿婆，你叫我小酥梨吧，姑娘姑娘的，太见外了。”

        她又转头看先躲在灶头后面，扒着灶沿只露出一双咕噜噜打转的眼珠子的小胖子，冲他呲牙一笑：“还有你，小胖子，我以后天天来看着你，若是淘气，我会狠狠揍你，怕不怕？”

        小虎子闻言，“呲溜”一下把脑袋缩回去，那胆小鬼的模样惹得苏锦梨哈哈大笑。

        菜馅馄饨马上好了，阿婆亲自端过去，并再次赔罪。

        赵旭慢条斯理地吃着馄饨，听着那个姑娘和小胖子的对话。

        苏锦梨见小胖子犹犹豫豫地走过来，一张小圆脸上满满都是溢出来的好奇，他看看苏锦梨的脸，吭哧吭哧半天才问出口：“丑姐姐，你、你怎么那么熟悉我们摊子啊，你以前见过我们吗？我感觉你和我们熟悉得不得了，就像和我们一起生活过好久好久一样？你、你——”

        他结结巴巴最后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了苏锦梨露出了沉思的模样，像是刹那间变了一个人，愣怔、严肃、然后有一瞬间的痛苦，最后，归于沉静。

        苏锦梨抬头，看看天空灿烂的阳光，前世的苦涩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了。

        她对着小胖子，缓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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