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门铃响了。
武祥看看表，九点一刻。谁呢？
他突然一愣，绵绵的班主任！
刚才学校来电说过的要来的，竟然忘了！
他对绵绵说了一声，快去开门，看谁来了？然后立刻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收拾，一边对卧室里喊，宏枝，快出来，可能是绵绵的班主任，刚才学校来过电话了，是绵绵的事。
眨眼间，妻子就出来了。
妻子的动作比他利索得多，三下五除二，饭桌就收拾得干干净净，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都挪到一边去了。
妻子脸上的沮丧和萎靡那叫一个快地一扫而光，全都换成了敬重和温和，只有武祥心细地感觉得出来，其中还有很难察觉出来的紧张与惶恐。
他根本来不及跟妻子再说点儿什么，来人就大大咧咧地进来了，果真是班主任吴秀清老师。
“吴老师这么晚了还让你赶来，打个电话我们就过去了啊。”妻子一边寒暄一边沏茶，一边对绵绵说，“快去给吴老师洗几个苹果去，阳台上红色的箱子里，那是老家刚捎来的最好的苹果。”
“不用不用，刚吃过饭，喝口水就行。”吴老师一边径直在沙发上坐下来，一边大模大样地摆摆手说，“别瞎折腾，都是自己人客气个啥。绵绵你就做作业去吧，我和你爸你妈说点儿事。”
两个多月了，自从家里出事后，这是班主任老师第一次来家。
看看班主任老师怡然自得的神情和口气，武祥觉得还是有点难以适应，就在两个月前，就是这个吴老师，进了门，不让上十几遍，哪会这么大模大样地横躺着似的靠在沙发中间？又哪会这么颐指气使地这般发号施令？
妻子魏宏枝脸上则全是谦恭的笑容，一边客气地招呼着，一边把茶杯恭恭敬敬地端在吴老师眼前。吴老师依旧没动一动，只是有些随意地打量着四周。
以前吴老师来时，要么哈着个腰站着说，要么就总是圪蹴在沙发边上，屁股蹭都不敢蹭一下沙发。眼睛也只盯着前边一小块地方，一脸谦恭谨慎的样子，哪会像现在这样满不在乎地瞅来瞅去，好半天也不看主人一眼。
此前，吴老师一圪蹴，魏宏枝就赶紧扶她起来，两人得扯上半天。此前吴老师每次来都圪蹴在沙发边上，让魏宏枝心里很累，很疼，也很不安，吴老师的谦卑正如她呜咽的嗓音一样不仅愁人，更带来不祥的预兆，咋说她也是绵绵的班主任啊，至于吗，真至于吗？
仅仅两个月时间，一如主仆易位，一切全变了。
等到绵绵回到卧室，班主任慢慢地呷了口茶，这才说道：“早就要来看看的，知道你们有压力，也就没过来。要我说，你们也别有什么包袱，事情慢慢就过去了。屎干了就不臭了，人这一辈子谁能保住就不出事？炒熟豆子大家吃，打烂砂锅一人赔，啥时不都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现实谁都得接受不是？”
“接受，接受，谢谢吴老师，谢谢。”魏宏枝有些感激涕零地说道。
看着妻子感激的样子，武祥也跟着说道：“谢谢，谢谢。谢谢您来家宽慰我们。”
“好啦好啦，过去的事就不提它啦。”吴老师又喝了几口茶，然后像是商量似的说道，“学校是不是已经给你们说过了？你们是不是也考虑了？”
妻子有些诧异地看着武祥，武祥赶忙说：“我爱人回来得晚，她刚进家，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不过没关系，也用不着考虑。我们同意学校的意见，绵绵的校干部班干部都不用当了。其实，学校不说我们也不会让她当了，本来就不合适。”说到这里，武祥简单地给妻子说了一下下午学校来电话的经过和意见。妻子听完赶忙说：“没意见，没意见，早该这样了，就按学校说的办，明天就让孩子把辞呈交给学校，这样我们和孩子就都轻松了。我们没意见，用不着考虑。”
“唉，你说这算什么事啊。”班主任像是挑灯闲话，但又煞有介事的样子，她叹了口气说，“说实话，这么做也确实有点不合适啊，这不是株连九族吗。这年头，钉子钉在了钉子上，而不是钉子钉在了木板上，孩子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啊。不过让我说，既然这样了，就顺其自然吧。不坐沙发坐小板凳也挺好，圪蹴圪蹴也挺好，这样对孩子也好，省心也省事，免得让孩子遭罪，大人也跟着难受。”
“真是谢谢吴老师了。”妻子再次感激万分地说道。武祥也在一旁随声附和，忙不迭地说着是是是，对对对。
“你们也别太当回事，眼下为啥这么做，大家心里也清楚，这也不丢人。”吴老师慢慢地品着茶水，又接着说道，“关键是孩子，别让她包袱太重。绵绵是个要强的孩子，本来前些日子成绩也上来了，哪想到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你们就多开导开导，丢掉包袱，丢掉幻想，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抓紧时间，下功夫拼把劲，争取考个好大学。只要能考个好大学，别的什么都是假的。什么班长书记的，对咱们又有啥用。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不下好成绩，什么也是瞎扯。绵绵脑子好使，一定能想得开。”
“放心吧，吴老师。”妻子一边点头，一边说，“我们一会儿就给绵绵说，晚上就让她把辞职书写了，明天一早就交给您。对绵绵您最了解，这孩子以前靠您，以后也只能靠您了。我们一会儿就跟她说，她肯定不会有包袱。”
“这事，我前天就跟绵绵说过了，绵绵也说她没意见，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会做工作，绵绵心里也明白。”吴老师轻轻地说道。
“前天？”武祥吃了一惊。
“前天我们开了个班委会，会上就跟绵绵说过了。绵绵这孩子性情好，沉沉稳稳的。要放在别的孩子身上，还不知要闹成啥样呢。说实话，这孩子还真可惜了。她一脸平平常常的样子，会上也没说什么，就轻轻点个头，表现得很自然、很大气。”吴老师有些惋惜地说道。
班主任老师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武祥则像是听到霹雷一般感到震惊。
原来绵绵前天就知道了。
但绵绵回来后却什么也没说。
而且这件事是在班委会上讲的！竟然是这么郑重正式地在班委会上宣布的要免去绵绵的职务！
这究竟是学校的意思，还是班主任的意思？对一个孩子，怎么能这样做？这岂不是等于对孩子开了一场批判会！
可两天都过去了，绵绵却只字不提。
可想而知，孩子的压力会有多大。
这两天来，不，这两个多月来，孩子承受的压力也许比任何人都大。只有今天武祥才看到孩子的眼圈都有些发黑。想想看，这些天来，孩子能睡得着吗？
然而他这个当爸爸的，不分青红皂白，竟然还给了孩子一巴掌！
武祥禁不住又在心底里呻吟起来，这么大的事情，孩子都不跟你们讲，都一个人自己承受了，你这号当父母的又有什么承受不了的，一时冲动居然就大打出手。
他本想对班主任说点什么，但看着妻子依然一副感激一副谦卑的样子，也就忍了下来。
“让我说呀，这都不算个什么事。”班主任则依旧很随意地说道，“那辞职书也就是做个样子，别太认真了，随便写几句就得了。不过有几句关键的话，可别落下了。关于这个我跟绵绵都讲过了，你们知道就行了。只要写上这么几句，对绵绵对班里对学校都好。”
这时武祥终于看到了妻子一副讶异的眼神，直直地盯在班主任脸上：“……吴老师，你说的那几句关键的话？……非让绵绵写？”
武祥当然也明白，班主任说的那几句关键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肯定是涉及到了绵绵舅舅的一些话。
让绵绵揭发舅舅的腐败行为吗？让绵绵谈自己沾染了腐败的思想吗？还是要让绵绵同舅舅的言行划清界限？或者要绵绵承认当初她当班干部校干部都是舅舅纵容放任的结果？
可绵绵又如何写得了这样的话！
“没什么没什么，跟你们说了，一定别当回事。”吴老师一边乐呵呵地笑着，一边显得格外轻松地说道，“如今可不是‘文 化 大 革 命’那会儿了，舅舅是舅舅，绵绵是绵绵，你们是你们，一点儿也不会牵扯到你们。写上那么几句，无非就是，怎么说呢，好了好了，咱就实话实说吧，就是让孩子说上这么几句，当初让绵绵当班干部，跟学校没有关系，当然跟老师也没关系，跟班里也没关系。”
听到这里，武祥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吴老师，您是清楚的，当初这些事确确实实跟绵绵舅舅没有关系呀。”
“嗨，你看你，我怎么会不清楚。”班主任皱了皱眉头说，“明摆着的事，不就是绵绵舅舅出了事了吗？不就是绵绵舅舅被褫职打趴下了吗！”
“可当初您也知道的，绵绵舅舅对绵绵当班干部还是持反对态度，一直不同意的呀。”武祥有点急了，他不管不顾地说道，“绵绵舅舅是出了事，可也不能把没有的事也摁在我们头上吧，这不是无中生有吗！”
“可你也得想想，事情也得有个一分为二吧。”班主任的脸色分明严肃起来，“绵绵舅舅要不是市委书记，学校能让绵绵当班干部校干部吗？你们是真幼稚还是假幼稚？”
“……”武祥一下子怔住了，他没想到班主任竟会这么说。
“我也知道你们会有想法，要不学校干吗非要让我来给你们做做工作。”班主任的话分外严厉起来，“既然事情出来了，大家就都承担一些责任不是吗？学校当初让绵绵当班干部，也确确实实是为了绵绵好呀。要不是绵绵舅舅出了事，出了那么大的事，学校能这样吗？你们有压力，学校就没有压力？知道吗？因为绵绵的事，到现在还有人在告状，而且都告到省里去了！学校的领导捂都捂不住，要再捂下去，学校领导一个个的也都得撤职。你们也知道的，现在不出事就没有事，出了事，啥都是事。现在有人不只告绵绵当班干部校干部的事，还有人告绵绵上初中上高中的事。人家把绵绵的老底子都挖出来了，说绵绵当时的中考成绩至少差了一百多分，凭什么就上了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后来又凭什么就当了重点班的班干部？甚至还当上了这重点高中的团干部、校干部？你说说，这不是问题是什么？这不是腐败又是什么……”
看着班主任老师那张冷冰冰的脸，武祥夫妇面面相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直等到班主任说完，妻子才小心翼翼地说：“吴老师，全怪我们，真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也没想到会成了这个样子，既然这样，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们就听您的，您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绵绵的辞职书，我们就按学校的意思写，只要不拖累学校，不拖累您，您让我们怎么做都行。”
“唉，学校也是没办法啊。”班主任绷紧的面孔终于松弛了下来，“如果不是万般无奈，怎么会让孩子做这种事情哪。学校领导和我说这些时，我当时就说了，这不是落井下石吗，这不是墙倒众人推吗？做人能这么做吗？你猜校领导怎么对我说，那总比立刻就把绵绵赶出学校强吧。这事要放在别的学校，不勒令退学，也早都劝退了，谁会像咱们学校这么仁至义尽？为了绵绵的事情，学校在上面做了多少次检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班主任离开家里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两口子一直把班主任送到大门口，一直等到班主任背影都看不见了，两人才默默地往回走。
武祥注意到那辆陌生的汽车还停在那里，只是方向盘前的光亮熄灭了。武祥没有对妻子说出他观察到的情况。
二月的天气，还很冷，西北风飕飕地直往脖子里灌，呛得武祥话也说不出来。快到楼道口了，武祥才向妻子问道：
“宏枝，这事怎么办啊？刚才班主任说的那些话，绵绵肯定也听到了，我们骗不了孩子，回去该怎么和孩子说？”
“还说什么哪，人家都逼到家门口了，你还能说什么。”妻子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说，“绵绵什么不知道？肯定比咱们知道的还多。回家先听听孩子怎么说，反正咱们不能逼孩子。”
武祥一时语塞。他不禁又想起了下午给绵绵的那一巴掌。本想趁这个时间和妻子说一下的，听妻子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无法张口了。算了，以后吧。眼下看这阵势，更紧急更严重的事情可能还在后头。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又压低嗓音问了一句：
“刚才你也听到了，班主任的意思是不是想让绵绵离开延门中学？”武祥又追加了一句，“明摆着这是要赶人呢！”
“……等等再看看吧，反正咱不说。”妻子有些伤感地说。
“要是人家说了呢？”武祥越发惶恐起来。如果学校真的让绵绵这会儿离开延门中学，这对绵绵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离高考已经没有几个月了。武祥生怕预感被证实，马上强调：“我看今天班主任的话里就有这意思。”
“我看还不至于吧，这岂不是逼人太甚了。”妻子越发伤感起来，“要那样，咱们就找校长，就找教委主任，实在不行就找市领导，凭什么？舅舅出了事，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我看明天说不定就会说这事？”
“明天？”妻子有些吃惊。
“学校下午来电话了，明天一早就让咱们俩去学校。”
“……是吗。”妻子猛一下站住了，半晌无语。
“宏枝，要我说，学校如果真的安了这心，这辞职书咱可绝对不能写。”
“为啥？”妻子有些发晕的样子。
武祥赶忙上前，一边扶住妻子，一边说：“咱要按学校的意思写了辞职书，那还不等于就上了学校的套了？”武祥此时把声音压得更低，“明摆着学校要把责任推到绵绵舅舅身上，若你自己也承认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然后勒令让你离开学校，到了那时候咱们找谁也没用。”
“可不写行吗？班主任刚才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把话都说到什么份上了。”妻子一边慢慢地往楼上走，一边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说，“说实话，班主任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我不知道你看出来了没有，反正我是看出来了，班主任对咱的意见大了去了。”
“班主任对咱能有什么意见？”妻子再一次怔住了，“她能有什么意见？”
“你看你，这之前，班主任对咱绵绵这么尽心，人家就没目的吗？”武祥看看四周，小心翼翼地说道。
“绵绵舅舅给学校批过钱啊，批过好几次，她会不知道？”妻子问。
“那是学校的事，跟人家班主任有什么关联？”
“学校的事还不就是她的事？”
“你啊，人家去年就给你暗示过，我还提醒过你，你就没当回事。”武祥似乎都不想再提那件事了。
“暗示过什么？”妻子停下来追问了一句，看来她确实不记得了。
“人家当时说了不止一遍，说得也很明白。”武祥很耐心地提醒道，“当时学校缺一个副校长，不过人家说她也知道这个竞争太激烈，说还有个教研室主任的位置也空着，如果能占住这个位置，对下一步发展也是个促进。”
“可我怎么能给她说这种事？噢，让我弟弟给他的外甥女的班主任一个官当当，这不真成了鸡犬升天了？”妻子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就算我说了绵绵舅舅又怎么能听我的？一个教研室主任还要市委书记亲自跟下面说吗？班主任我也领着她见过绵绵舅舅呀，这样的事情她要是个官迷，她也可以直接去找啊。她后来也给绵绵舅舅的孩子找过辅导老师，她直接提这事还不比我强？像我这样一个做姐姐的，做得还不够吗？她提拔不了主任副校长，能怪我吗？”
“你小声点儿。”武祥提醒着妻子，“好了好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再也不说它了。”
“唉，也怪我。”妻子叹了口气说，“当时要是给人家说点儿有希望的话就好了，谁让市委书记是我的弟弟哪。可是，即使这样，她也不应该记恨咱们吧。你是说，为这事她会报复绵绵？”
“人心难测啊，如果班主任坚持要绵绵留下来，或者坚持让绵绵当班干部，别人也许并不好说什么。至少，别人也不至于能把绵绵怎么样。”
“平时过年过节的，咱们也没有亏待过她啊。几乎咱家有啥她家就有啥了，咱一直当王母娘娘一样敬供着她呀。”妻子还是有些不理解。
“对人家，那算什么。”武祥像是开导似的说道，“人家可是重点学校重点班的班主任，谁稀罕你那些村里村气的东西。”
回到家，打开门，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绵绵泪流满面地站在客厅中间，直直地瞅着他俩。
魏宏枝赶忙问道：
“绵绵，怎么啦？”
“爸爸，妈妈，你们听我说，”绵绵一字一板，斩钉截铁地说道，“老师早就跟我说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我想过了，免我的职，我没意见，但检查我不会写，辞职书我也决不会写。还有舅舅的事，我更不会写。你们都知道的，当时我不同意当干部，你们不同意，舅舅也不同意，这班干部校干部是他们非逼着我当的，凭什么现在要让我写检查写辞职书！我不写，决不写，打死我也不写！把我开除了，我也不会写！就是不上学了我也决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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