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陈玉红的家在刘经理新城区改造的第三个小区。
丁丁进了她家,才发现这个家居然这么小,这么破。里屋外屋加厨房,也就二十平方米左右。进了家,没有客厅,没有沙发,没有椅子,直接就坐在了床上。没有卫生间,门口不远处有个公共厕所,一股浓烈刺鼻的屎尿味道笼罩弥漫在屋里屋外的角角落落。昨晚砸碎的窗户已经用报纸糊上了,但屋子里仍然冷得像冰窟雪窖。玉红给丁丁倒了一杯热水,顿时整个家里都浮动着久久不散的水蒸气。屋子里很暗,好半天了,丁丁才看清里屋的床上居然还躺着一个人。
都快上午十点了,躺着的那个人还在昏睡着。既没有同他打招呼,也没有睁眼看他一眼。
陈玉红见丁丁踮着脚尖,探头不住地往里屋看,便轻轻地对他说,那是我爸,差不多就是个植物人,听不见也看不着,你不用和他打招呼。
丁丁看着玉红面无表情的样子,再看看屋子里的简陋至极的陈设,不禁愧疚难捺,久久说不出话来。
陈玉红的爸爸原来是市里建筑工地上的一个小包工头。两个月前突然天降横祸,从二十六层高楼的工地上滑落下一根钢钎,直穿三道防护网,横擦过玉红爸爸的头部,一下子把他砸得再没醒过来。玉红的爸爸当时站在一个阳台下面,还戴着安全帽,但这根钢钎斜刺里穿了过来,不偏不倚就从他头上擦了过去。幸亏还只是擦了过去,如果照直插在头上,当时就没命了。
玉红给丁丁说,要是当场砸死了就好了,爸爸也不这么受罪了。
丁丁看不到玉红眼里的悲伤,那张眼圈儿发黑、面颊有些许皴裂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丁丁问,没去医院吗?
玉红说,去了,脑子出血了,需要手术。
丁丁又问,手术了吗?结果怎么样?
玉红淡淡地说,没有做手术,没钱。
丁丁吃了一惊,没钱!需要很多钱吗?
玉红叹了口气说,得三万多,押金得交五万,否则不给做手术。
丁丁还是想不通,不就五万吗,公司不管吗?
玉红说,公司也不是不管,社保医保的钱人家都发给我们了,是我们没交。
丁丁越发不明白了,社保医保!什么是社保医保?就算没有社保医保也不能见死不救呀!
玉红看了丁丁半天,似乎才悟明白,什么社保医保新农合之类的词,这些整天挂在农民工嘴里的要命的政策和规定,丁丁们可能听也没听说过,因为这些跟他们几乎毫无关系,他们不懂也不需要懂,不明白也没必要明白。
陈玉红大致给丁丁讲了讲,进城打工,先得办理社保,社保里有养老保险,也有医疗保险,办了医保去医院才可以少花钱,甚至少花一大半钱,像大的工伤事故,有时候可以报销百分之七八十。社保一般都是公司和个人共同交纳,公司占大头,个人占小头。但农民进城打工,一些公司都会和他们协商,是你自己领走钱自己办,还是公司替你办?公司有自己的盘算,一般都愿意让民工自己去办,既省事也省钱。农民工也有农民工的盘算,民工也大都愿意自己办。一个月多一笔钱,自己先得了,干吗不要。那是实实在在的收入,都是见得到的钱。只是钱一到手,大多数农民工并没有几个真正去办社保医保。在这高房价高消费的城里,早晚也不是他们待的地方,最终还是得回到村里去。回到村里再在村里办合作医疗保险,又便宜又实惠,干吗非要办在城里浪费可惜了的?
这样的短视,这样的盘算也就产生了无数的悲剧,玉红的爸爸就是其中的一个。没办社保,自然也没办医保和工伤保险,突遇大病大难,飞灾横祸,公司没义务给你付钱,医院也无法给你相应的待遇,你自己也无处申诉,无处乞援,只能自作自受,自食其果。纵然创剧痛深,生死关口,也一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自然波及到了玉红。玉红的母亲在家无法脱身,上有父母公婆需要照顾,下有玉红大哥的两个孩子无人照看。玉红大哥大嫂在外地打工,成了一家人唯一的经济来源。他俩不打工了,这个家就等于塌了天。于是,照看父亲的责任就天经地义地落在了陈玉红的头上。这个年年都是市三好生,每学期都是前三名的尖子生,学校里最有希望的优等生,突然辍学了,消失了。
玉红说了半天,丁丁还是听得似懂非懂。末了,他问道,玉红你不是还有个二哥吗?他应该大学毕业了吧,可以让他来照顾你爸,怎么着也不应该让你辍学,你学习那么好,太可惜了。
陈玉红突然眼圈发红,低下头来,说,二哥出事了。他听说爸出事了,无法考研了,对象也吹了,连家也没回,就寻短见了。大哥找去了,学校只退还了四千块学费,已经就地火化了。
陈玉红说得简简单单,却让丁丁再次心惊肉跳,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突然觉得,比起眼前这个同学的家庭遭遇,他的情况还不算那么糟,至少还健健康康地活着。
丁丁望着玉红,却说不出安慰的话语,倒是玉红对丁丁说,我家的事就这样了,谁也管不了。医生说,我爸颅腔的出血可能已经止住了,如果不做手术,脑组织受损的程度不大,自我修复,自我吸收的能力如果能比较好,说不定还有好起来的希望。现在就是暂时平躺,不要乱动,不要再受到撞击和伤害。所以我们也没办法回老家,几百里路程,还有几十里山路,回去爸爸肯定就完了。好在公司还算帮忙,公司有救助金,一般的医药费用还给报销,我们的吃住也不用自己花钱。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你们的那个开发商,天天要赶我们走。什么也不给,什么也不管。三番五次地威胁我们,说如果再不走,就断电断水,强行拆迁。这几天又开始在半夜里强拆强砸,非要把我们赶走不可。丁丁,我头一天晚上就看到了你,但半夜看不清楚,不敢断定那是你。昨天晚上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果然是你。丁丁,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给这个缺德无良的老板干这种事情?
丁丁认真地和玉红讲了来龙去脉,然后说,我来这里是没有办法,其实,对这个刘经理一点儿也不了解,对他的这个工程更是一无所知。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听到实际情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昨天让我赶快离开这里,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出什么事?
陈玉红花了不短的时间给丁丁讲了这里的情况后,丁丁终于知道了这项工程的重大危险和有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
确实是丁丁的爸爸魏宏刚亲自批示,亲自主导,把这一工程批给了房地产开发商刘恒甫董事长。第一期工程开工时,魏宏刚还亲自参加了开工仪式,其间曾多次视察,并把它树成全市旧城改造、棚户区改造的标准工程,示范工程,优质工程。
那时候,这个小区的人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敢闹事。谁反对就抓谁,谁闹事就拘留谁,到后来,竟然把这里的一个就是不服的村主任强行逮捕,判刑三年。
但让谁也没想到的是,刘恒甫最大的后台和最强硬的支持者市委书记魏宏刚就在两个月前突然出事了,被双规了。
刘恒甫新近开发的三个小区改造工程立马同时陷入僵局,甚至一些早已签了协议的住户又重新搬回来住了。
更让刘恒甫没想到的是,就在半月前,被判刑三年的那个村主任竟然被无罪释放,也回来了!
刘恒甫的恐慌可想而知,他要一意孤行,实施极端手段,强砸硬拆。
丁丁就是这一行动的执行者。
陈玉红确凿无疑地告诉丁丁,这个村主任已经集结了上百号壮年青年人,也个个手持铁棍,已经在小区四周布下岗哨和罗网,一旦丁丁他们再过来,就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全部扭送给派出所。
陈玉红说了,其实这个村主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过去在村里欺男霸女,强拿恶要,什么坏事也没少干。去年把他抓捕判了刑,几乎整个村里都在放鞭炮。要不是市委书记出了事,有人再次暗地里腐败,也决不会不到一年就给放了出来。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村主任被抓后,整个村里竟然没有人愿意接替他,村主任的位置一直空着!如今村主任又出来了,这个位置就更没人敢去干了。村里人都知道这个人心毒手辣,什么狠事都干得出来,因此他说什么,大伙也只能听他的。假如他这次真的得了手,抓住了丁丁,并知道了丁丁就是原市委书记的儿子,那丁丁的结局将不堪设想,极度凶险。
这些情况,对丁丁来说无疑是晴空霹雳,每一句都让他感到胆战心惊,目瞪口呆。
丁丁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卷到这样龌龊的一场纷争之中,他开始感到这个刘经理实在恶毒之至。刘恒甫有今天,最支持他给他最大帮助,最有恩于他的应该就是自己那个曾是市委书记的爸爸,但这个刘恒甫今天居然要拿他恩人的儿子当枪使,当猴耍,做挡箭牌、防弹衣!真是衣冠禽兽,禽畜不如!
直到现在,丁丁终于证实了他的猜测和疑惑,假如哪一天他真的干出什么事,打伤了人,甚至出了人命,这个刘恒甫很可能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他丁丁头上!他知道丁丁还不到十六岁,丁丁手下的这帮人也都不满十八岁,即使出了天大的事,他刘恒甫也可以以此推卸掉一切责任!
怎么办?没时间了,这样的一个处境,坚决不能再待下去了。越等越被动,越等越危险,必须立刻行动,迅速做出抉择。
玉红说,丁丁你千万记着,你爸是你爸,你是你,就算你爸出了天大的事,也跟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过去你是市委书记的孩子,我们都不想说你。今天你跟我们一样了,我才这样对你说。将来不管你做什么,一定要做好人,即使做不了好人,也决不做坏人。这是我爸爸的话,说这样一辈子才能安安顺顺,平平稳稳。现在你一定要坚持住,千万不要破罐子破摔,尤其不能跟了坏人同流合污,不能再让坏人利用了你。
丁丁一个劲儿地点头应允。
最后玉红用情地说,丁丁你知道不知道,自从你爸出了事,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其实以前我们同桌时,每次考试测验,给你递条 子送答案,都是老师授意让我做的。如果你每次能考个好分数,他们就给我颁发奖学金,还给我增加助学金。想想从前我的所作所为我也是一直在利用你,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平时一想到这些,我就特别羞愧和不安,我为了助学金、奖学金一味地谄媚讨好你,实际上是害了你了,这会儿就算是给你正式道歉了。丁丁你一定记着我的电话,我们现在都一样了,你要开始重新生活了,千万别悲观,说不定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丁丁走出门口时,才发现玉红两眼含泪,满脸悲凄。
丁丁突然一个冲动,想回去抱抱她。可是玉红她一个转身,飞快地跑远了,看不见了。
陈玉红给他的建议只有两个字,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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