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2《奥克拉荷马》（一）
商业计划书真是让人头秃。
公司章程也愁得安妮塔和莱奥纳德头发一把一把得掉，在咸鱼了几天后，两人不得不承认术业有专攻，决定从律所聘请专业的娱乐律师来协助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洛杉矶知名律所的公司法律师价格不菲，服务专业，上来就是拷问灵魂三大问：
股权结构与公司治理结构，如何处理投资者关系？
项目管理，三年内纳入出品计划的院线电影预算与合作方？
分销发行系统如何建立，未来是否涉及兼并与收购？
安妮塔看着西装革履、脸上挂着耐心微笑的律师先生，不由陷入沉思。
“威尔逊小姐，非常感谢你的信任，聘请我来担当法律顾问，”布拉德·威利瞄了眼手腕上表，笑容更深了些，他当然不会提醒眼前这位年轻美丽的雇主他的每一个小时都价值五百刀，“您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对我说。”
这位律师先生金发蓝眼，轮廓深刻，身材高大，定制的西装非常合身，坐在那儿透着一种温和的掌控全局感，却并不让人觉得压迫。
“威尔逊影业虽然是我一时冲动注册的，但是……”安妮塔语速很慢，她也在慢慢梳理自己的思路。
莱奥纳德和她一样，懂镜头却不懂公司运营，他们的确是需要专业人士的指导。
“您知道，作为一个导演，在现有的制片人制度下，拍电影多有掣肘，我建立公司的最初想法，只是想能够减少资本的干涉。”
“很好，您的想法非常好，”布拉德·威利靠进椅背，摆出了倾听的姿态，“您也非常好得完成了注册公司的第一步，接下来您的计划呢？”
“目前公司现有的盈利是基于bbc购买的《消失的1945》播映权，以及欧洲和美国的dvd发行协议，后续会有陆续的分账。”
“但是这并不足以支撑您的预算，是吗？”布拉德·威利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引导着眼前这位年轻客户的思路。
“是的，”安妮塔点点头，“我打算在明年独立完成一部院线电影的前期、制作与发行。”
“预算成本是？”布拉德·威利笑容不变，礼貌而又含蓄地提醒道，“对于初创的电影公司来说，独立制作院线电影非常困难，不仅是资金的问题，还有经验和渠道的欠缺。”
“三千万美元，低成本商业片，爱情轻喜剧，”安妮塔或许不清楚公司法，但是她对自己的电影有着非常明确的定位，“我已经在寻找合适的剧本，电影制作方面应该没有问题。”
喜剧片是最保险的投资，比起投入过亿的科幻巨作，喜剧不仅成本小，受众更广，风险调整下的投资回报也更高。
“当然，从《1945》中就可以看出来。”布拉德·威利并没有看过《1945》，但这并不影响他符合社交礼仪的恭维。
“关于发行与分销，我已经联系猎头去挖一位资深的院线经理人了，我想短期内搁置一下这个问题，应该不会影响项目进程。”
“如果您想尽快凑够钱去拍摄电影的话，希望能尽快和那位院线经理达成协议，”布拉德·威利轻笑，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戏谑地开口，“考虑到您的注册资本，新项目必须引入外部投资者，相信我——投资人想要看到的是稳健的、销路明确的产品。”
安妮塔蹙眉，但还是轻轻点了头。
“公司其他方面的事务我帮不了您，无论是聘请会计师事务所还是雇佣会计，想必您都应该思考过了，我唯一能帮忙的，只有撰写和审核服务合同。”
“我已经聘请了一位职业经理人。”安妮塔回答。
布拉德·威利在心里微微点了点头，虽然眼前这位雇主年纪不大，草创公司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但是在框架方面还是有过完整思考的。
但是想法依旧天真得可爱。
“那现在剩下的最重要的议题就是融资了。”马里布七月明媚的阳光落在皮质的沙发上晕出几片光斑，他年轻的雇主逆着光，安静认真地倾听着他，布拉德·威利推了推眼镜，低头把杯子里的茶包拿了出来，“您有什么想法？”
“我已经找到了有意向的私募股权。”
握着勺子搅弄茶水的手微微一顿，布拉德·威利抬起头，“商业计划书是项目融资的起点，之后还有投资意向书和私募配售协议，看来威尔逊小姐要成为我们律所的长期主顾了。”
安妮塔微笑，并没有正面接下他的话，“但是我对股权结构方面还有些疑惑。”
布拉德·威利摆手，示意洗耳恭听。
“我不想接受任何投资方对我电影的直接或者间接的指导。”
实在是被那部临时换女主角的爱情电影搞怕了，现在想起那张矫揉造作的脸，安妮塔还是会生理性地反胃。
私募资本进入公司，带来的不仅是充足的现金流，还有私募基金指手画脚的管理人，这让安妮塔非常不安。
“这非常好解决，”布拉德·威利松了松领带，像是早有预料般，轻松地提出了解决办法，“《公司章程》里添加多重表决条款，保障您在某些特殊议题上的决策权，后期如果私募资本退出公司上市，可以采取多重股权结构，纽交所完全支持。”
安妮塔还是有些迟疑，却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她内心无法控制全局带来的惶恐。
布拉德·威利似笑非笑，彷佛看穿了她的不安。
“威尔逊小姐，恕我直言，决策权和资本有时候是无法兼得的，选择股权投资，接受私募资本入侵你的公司，势必会影响你对公司业务的决策权，当然通过公司章程您可以最大程度得保留对影片拍摄的自主权利，其他选择——比如影视项目融资，你不会失去对公司的控制权，但是对影片，你也不会有百分之百的控制权。”
安妮塔事先了解过，知道这位律师说得都对。
“是我太贪心了，”安妮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顿了顿，“或许您会觉得我太天真，但是我想——拒绝掉那家私募股权投资基金。”
布拉德·威利湛蓝色的瞳孔里第一次多了几分诧异的情绪。
从来只有天使投资人拒绝创业者，没有创业者拒绝天使轮的。
“我想影视项目融资可能更适合威尔逊影业，如果有合适的项目的话。”安妮塔轻声却坚定地下了结论。
布拉德·威利听出了言下之意，眼前这位股东年纪不大，野心却不小，宁愿选择不要钱，也不愿股权被私募资本染指半分。
私募股权投资唯一的缺点，稀释股权，正好是她最无法忍受的一点。
“事实上，我们律所为好莱坞很多制片厂服务过，”公司和他这位小律师没有半毛钱关系，既然人家大股东都拍版了，布拉德·威利也不再多说什么，于是放佛进入了闲聊模式，他的语气显得有些随意了起来，姿态也不再像刚才那么紧绷，“您的想法很有勇气，但是在公司流动资金达到1亿以前，独立制片通常是无法做到的，个人建议——联合投资、联合制片。”
“完全同意，这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安妮塔垂下眼睑，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表情中却透着几分犹豫和迟疑，她试探地开口，“我打算把《1945》的版权质押给银行。”
布拉德·威利挑了挑眉，“最多一千万，算上股本，也只够联合制片，无法承担独立制作院线影片的风险。”
哪怕是联合制片，一旦电影失败，对整个公司的打击也是致命的。
“高风险，高回报。”安妮塔弯了弯唇角。
布拉德·威利耸了耸肩，不再多言，只是开玩笑地来了一句：“目前来看，您更需要的咨询公司或者专业的经理人，而不是律所。”
莱奥纳德是个优秀的摄影师，但绝不是个合格的企业家，安妮塔这两天也是心烦，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这位律师先生对电影行业的了解倒是让安妮塔有些出乎意料。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在午餐前结束了这场昂贵的谈话。
奥斯卡颁奖典礼以后，安妮塔没有再关注过外界的新闻，部分出于鸵鸟心态，部分也是因为实在是忙得没有时间。
她聘请的职业经理人是个有五年影视工作经验的前制片部门主管，米歇尔·莱利，安妮塔对她非常满意，然而这位经理对公司只有一千万的注册资本非常不满。
这点钱够干什么？
撑死了拍部b级片，新老板还是个傻叉，因为害怕股权稀释拒绝了天使轮。
没有办法，这种供需情况下，安妮塔只能用丰厚的package留住了这位女士。
米歇尔·莱利也没有辜负她的工资，在短短半个月内基本完成了公司的框架构建，并且通过原有的人脉关系为安妮塔找到了几个合适的项目。
而安妮塔老教授的一通电话，也送来了安妮塔梦寐以求的剧本。
伦敦
1999年4月5日
安妮塔踩着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跨上湿滑的台阶，站定后拢着大衣的裙摆收起黑色的雨伞，抖落的水珠砸在地上溅开细碎的凉意。
安妮塔站在剧院的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确定玻璃窗里倒映的人影衣着干练，金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才放松些，缓缓推开了沉重的铁门。
非营业时间的剧院安静而昏暗，台阶的尽头灯光明亮温和，舞台靠观众席的边沿坐着一对姿态随意的男女，正和坐在第一排的两个男人交谈。
安妮塔把伞挂在一旁的伞架，顺着阶梯走向灯火明亮的舞台，高跟鞋清脆韵律的声音渐渐在剧院里响起。
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台前的热切交谈的几个人纷纷地转过头来，安妮塔露出礼貌的微笑，不紧不慢地在他们身边站定。
“你们好，我是安妮塔·威尔逊。”友好地跟所有人打声招呼，然后把手伸到了她唯一认识的人面前，“理查德森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汤姆·理查德森，《奥克拉荷马》的制片主任。
“威尔逊小姐，欢迎你的到来。”中年男人殷情地握住安妮塔的手，笑容满面，“让我为你介绍一下你的班底。”
“不如让我猜一下？”安妮塔轻笑，转向了坐在舞台边的年轻男女，“荷西芬娜·吉柏莉，我们的女高音小姐，舒勒·汉斯利，我们可爱的雇工先生，至于这位——”
安妮塔转过身去，仔细端详那位站在制片人身边三十左右的青年，把带着笑意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休·杰克曼先生，我几年前看过您的《correlli》，非常棒的表演。”
“看来我们的导演小姐做了很多功课。”理查德森爽朗的笑声在剧院里回荡。
休·杰克曼礼貌地和安妮塔握了握手，笑容绅士而得体：“非常高兴见到你，威尔逊小姐。”
显然安妮塔对于《奥克拉荷马》几位主演的重视，让制片人理查德森悄悄放下了内心对于导演年龄的成见。
安妮塔顺利搭上话，热闹地寒暄几句后，三位主演去午休，而安妮塔和理查德森在休息室里找了张小圆桌，开始了这次会面的主要议题。
“我的设想是把《奥克拉荷马》做成音乐剧电影，35毫米电影胶片，宽屏。”安妮塔单刀直入说出自己的想法。
主流影院的银幕都是采用35毫米格式，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商榷的。
“这也是我们想要的。”理查德森点点头。
“我要实景，”安妮塔接着说，“不需要虚假浮夸的舞台和道具。”
理查德森抬头扫了眼安妮塔，没有说话。
“我知道您本来的想法，想要摄制舞台音乐剧，”安妮塔手指点了点桌面，“这并不合适，或者说，太过时了。”
《奥克拉荷马》这部剧早在1943年就风靡全美，音乐剧的里程碑，拿过普立兹最佳剧本奖，即使剧情烂俗老套，在之后的数十年里依旧流行，是百老汇和伦敦剧院的常驻剧目。
1955年《奥克拉荷马》第一次被拍成电影，直接斩获当年两项重要奥斯卡。
这样的珠玉在前，剧情又是固定到全世界人民都一清二楚，让安妮塔再老调重弹一次？
思来想去，也只有从电影摄制技术和主演两方面下手了。
1955的《奥克拉荷马》舞台剧成分浓重，理查德森为代表的制片人是想要延续这种怀旧的舞台剧风格，而安妮塔，却想要把这部音乐剧拍成真正的电影。
真实的牧野、真实的牛仔和真实的小镇生活。
把随性的音乐剧和严谨的电影摄制融合在一起。
理查德森沉吟不语。
“相比舞台剧，我更想把《奥》做成音乐喜剧电影，我知道您担心什么，音乐喜剧需要把对白、冲突、歌舞、音乐、戏剧甚至朗诵融入到一起，舞台能够大幅度得削弱衔接不畅所带来的不适感，而在实景里，如果融合不畅，就会让观众觉得主演们在喂牛的时候又唱又跳简直有病。”
理查德森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茬，点头表示同意。
“我的资历尚浅，您担心我并不能拍好音乐剧情有可原，”安妮塔尝试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说服这位制片人，“一部已经演出超过四十年的剧，我希望它能够在新时代的主流院线里以崭新的形式呈现给观众，而不是陈旧的布景，虚假的舞台，以及舞台下躲躲藏藏的乐队。”
理查德森看了眼安妮塔坚定的眼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松口：“好吧，我会和公司商量。”
《奥克拉荷马》这样重启的音乐剧，演员也都不是当红的好莱坞明星，成本不高，是制片厂里的小项目，制片主任理查德森能松口，事情就成功一大半了。
安妮塔今天来见理查德森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接下来两个人讨论了下演员的档期和拍摄周期。
安妮塔从来不是一个强势的人，然而她对自己的电影却有着非常强的控制欲，令她意外的是，这种控制欲似乎并没有引起理查德森的反感，他在拍摄场景这个问题上都松了口，之后的讨论基本都遵从了安妮塔的意见。
讨论了将近一个小时，理查德森下午还要回公司，很快离开了，安妮塔送他离开后还是转身回到了剧院。
剧院里空旷的舞台永远都是灯火明亮，舞台下却是灯光渐次昏暗。
安妮塔进去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个黑发青年，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低头看着手里的剧本，偶尔能够听到几句悠扬低沉的歌词，飘散在寂静无人的空气里。
彷佛坐在光与夜交汇的地方，身上落满了温柔的灯光。
安妮塔悄悄走过去，看到他膝盖上的剧本里标注得密密麻麻，而他嘴里重复着同样的台词。
“人们会说我们坠入了爱河——坠入——”
“爱河。”安妮塔凑过去，用食指点了点剧本上的音标，“南部口音要卷一点舌，像含着口香糖说话，又要带点油腻，像这样——人们会说我们坠入了爱河。”
杰克曼侧头看着他的导演，唇角挂着笑，尝试地跟了她一句，“爱河？”
安妮塔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土澳口音真的是太可爱了。
“嘲笑演员口音的导演可不是一个好导演。”杰克曼把剧本挪开，笑容里透着几分腼腆的羞赧。
“抱歉，”安妮塔按住裙边，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朝他眨眨眼，“不用担心，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我以为我们这几天就要开始拍摄了。”杰克曼阖上剧本，脸上多了几分诧异。
“我和理查德森对拍摄场景有点分歧，”安妮塔把视线挪到面前的舞台上，深红色的幕布在灯光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这个舞台是音乐剧的舞台，而我想拍的是电影。”
“要拍实景？”
“是的，”安妮塔回头看向他深灰色的瞳孔，“很奇怪吗？”
“不奇怪，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说，“用摄影机拍下剧院舞台上发生的一切不是更简单吗？”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制片公司会愿意我来接手《奥克拉荷马》的原因。”
原定的导演选完角后出了车祸，现在正在丹麦疗养，制片公司的主席和安妮塔的老教授是朋友，最后老教授把安妮塔推荐了过来。
因为理查德森公司的最初想法就是把音乐剧摄制下来，在故事情节和剧本基本都已经确定的情况下，导演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基本只有镜头拍摄和剪辑方面。
而《1945》恰巧证明了安妮塔在镜头和剪辑上有着足够或者说非凡的能力。
安妮塔自嘲地轻笑，把自己靠近柔软的椅背，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杰克曼摆摆手，“选择从来都是相互的。”
宽阔的舞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几束明亮的灯光直直地打在木质的地板上，晕开耀眼的光圈，在名利场里，舞台再大也只有站在光圈中心的人才会被别人看见。
安妮塔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同意接下这部音乐剧。
大概是因为在看选角录像时，有个男人笔直地站在舞台的中心，身形颀长，歌喉清亮，深灰色的瞳孔里落满了温柔的星光。
一瞬间就击中了她的心脏。
他会成为《奥克拉荷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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