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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戚府


别院的鹅养在南面,正好与会客厅相去不远。一路上虫鸣激烈,时不时还有果香飘来。尔岚虽然未瞧见,但也可以想像出别院的风光。

        蕊心莲心打着灯笼走在前面,果儿提着一个琉璃灯紧跟在尔岚的身边,一起往南苑走去。

        莲心从大厅出来就一直讲个不停,止不住地崇拜尔岚:“王妃,您可真厉害。那么多人呢,三下两下就找出了谁是纵火的人。依我看,您若是去大理寺当官,他们的积案也不知道要少多少。”

        尔岚有些听不下去了,红了脸轻轻笑道:“就你嘴甜。我这不过是一点小聪明而已。你看着点路,当心脚下。”

        莲心许久不曾这么畅快,轻快道:“哪里就能跌了我。对了,王妃,那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尔岚抿了抿嘴,偏过视线看着跟在后面的秦卫:“那,可要问秦卫了。”

        莲心不解地看着秦卫:“为什么要问秦侍卫?”

        尔岚抿了抿唇,没有答话,只是轻轻一笑。

        秦卫却是一惊。王妃,竟然连她的身份都猜出来了吗?

        事实上,那个女子正是萧且在天香楼的眼线——花镜。萧且每次去天香楼同人密谈,都是花镜打掩护。那天天香楼一事,萧且将计就计,花镜便让秦卫找了些火油来,推波助澜了一把。

        没想到今日,刚好遇到尔岚以火油为饵,花镜居然就上当了。

        但尔岚却也注意到,被揭穿时花镜并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镇定地看向了秦卫。想必,这其中,还有故事吧。

        秦卫其实也有些好奇:“王妃,您是怎么看出来那个小厮有问题的?”

        尔岚笑道:“你不先问我怎么看出来那位姑娘的身份,却先问我怎么看出小厮有问题的。这恐怕那位姑娘,会不高兴呢。”

        秦卫挠了挠头,有些不懂。但还是从善如流地问道:“那,王妃是怎么看出她的身份?”

        尔岚莞尔一笑:“你们眉来眼去那么久,想要不注意,实在是很困难。何况,那姑娘被揭穿之后,并没有慌张,而是看向你,很显然这背后另有隐情。不过,为了让真正的纵火者放松警惕,我还是让人把那位姑娘押下去了,倒是委屈她了。”

        秦卫不语。有那么明显么?自己不就是和花镜多对视了两眼吗?王妃居然连这么小的细节都注意到了,真是明察秋毫。

        尔岚见秦卫低头不言,轻轻笑了笑:“我说完了。秦侍卫是不是应该也和我解释解释与这位姑娘的事呢?”

        秦卫耳根红了红:“不,没什么。我就是知道不是花镜姑娘。”

        尔岚无奈地摇了摇头。吴王府这些个侍卫亲随,别的都没学到,萧且的不解风情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秦卫自己想了想,问道:“那个小厮,是不是以为王妃已经认准了替罪羊,所以放松了警惕,最后王妃说出引火的是黑油而不是火油的时候,才露出了破绽?”

        尔岚点了点头:“不止如此。在让果儿去遮住窗户的时候,我已经仔细看过。别人紧张一般搓手,或者喜欢转什么东西,但这个小厮却躲在左浩歌身后,来回用鞋蹭着地面。这个动作十分怪异,所以我就对他多留了份心。果不其然,他鞋底果然有黑油。”

        秦卫佩服极了,越想越觉得自家的王爷简直捡到宝了。

        先前弟兄们还觉得韩国公府既无权势,又无财力,王爷娶韩国公府的女儿算是亏大了。

        而今才知道,章尔岚这位新王妃,不仅貌美人善,而且还聪慧异常。自家的王爷不知道前世修了多大的福气,才能娶到这么好的王妃。

        他甚至有一点觉得,王爷这个粗人,不解风情,王妃嫁过来,才是大大的委屈了!

        正想着的时候,前面忽然传来了“嘎嘎”声。语调严肃庄重,似乎在呵斥几人。

        “王妃,到了。”蕊心站定,垂着眼恭顺道。

        近处的荷塘边上,卧着三只雪白的大鹅。似乎是被灯光晃着眼了,其中一只大白鹅醒来后,正气凛然地看着尔岚等人。

        尔岚和大白鹅对上了眼神,双方都沉默了许久。

        突然,大白鹅“嘎”了一声,扑扇起翅膀,作出一副要攻击的姿态。

        尔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秦卫心里咯噔一跳,连忙护在了尔岚前面。这几只鹅的战斗力之强,他可是有过亲身体验的。万一让这玩意儿伤了王妃一点,他可无法向萧且交代。

        “王妃,您小心一点。这些畜生不认人,别伤着您了!”

        秦卫拔出了剑,如临大敌。

        尔岚眼皮跳了跳,很快做了决定:“明天让厨娘去买些鲜鱼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神气十足的大白鹅,大白鹅似乎看穿了尔岚内心的恐惧,不屑地“嘎”了一声。

        尔岚不觉加快了步伐。

        萧且马不停蹄,直到半夜才来到了京城东面一处僻静院落。

        院落里并没有灯火,只在门前挂了两个昏暗的灯笼。

        萧且轻轻敲了敲门。

        门里似乎响起了风吹过竹叶的声音,若有若无。

        “晚辈萧且,求见戚前辈。”萧且朗声道,语气恭谨。

        半晌,院子里才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爷爷问,是吴王萧且么?”

        “正是在下。还请姑娘通融,准萧某见戚前辈一面。”萧且垂手站立。

        木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蓝衣女子提着灯笼站在门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萧且。

        “你就是吴王?我没见着您的獠牙呀?”女子嫣然一笑,似乎觉得很是有趣。

        “在下有要事求见戚前辈,还请戚姑娘通传一声。”萧且行了一礼,面上有些焦急。

        “爷爷早知你要来,已在书房等候。吴王请随我来。”女子避开了萧且的礼,正色道。

        一路上,萧且瞧见两边草木繁茂,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他想起戚哲素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问道:“戚前辈身子可好?”

        戚姑娘轻笑道:“精神还好,却有些不大记得人,也不大听得清了。吴王若与爷爷交谈,还请大声些。”

        萧且想起当年所见戚哲风采,颇有些感慨:“当年戚前辈如此风采,如今却……”

        “却怎么样?”一个洪亮的声音伴随着拐杖拄地的声音传来。

        萧且停下了脚步,笑着行了一礼,生生把话头转了回去:“许久不见,戚前辈如今依然风采如旧。”

        “呸。”一身皂色衣服的老者不满地瞪了萧且一眼:“怎么,我收了一个徒弟,结果连声师父都听不到?”

        萧且脸色不改道:“当年,是师父先说不认我这个徒弟的,而今还怪起我了。可见我这徒儿实在不重要。”

        戚哲瞪了萧且一眼,恨恨道:“还不是你小子非要去北漠前线?结果呢?”

        戚哲忽然住口,看向萧且。

        萧且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戚姑娘看着场面有些尴尬,笑道:“爷爷也真是,不见人的时候天天念着,见着了又恨不得把人往外赶去。可见师叔当年多不容易了。”

        戚哲吹了吹胡子,瞪了戚姑娘一眼,脸色却缓和了很多。

        “爷爷早在会客厅为王爷备下了宵夜,吴王请移步前厅吧。”

        戚姑娘浅浅一笑。

        萧且沉默跟在戚姑娘后面,跟进了大厅。

        杏仁酥、桃花酿,都是他少时在戚哲处求学时所喜好的。

        他还记得师娘最喜欢念叨着他又不肯吃辣,又不愿吃太淡,每次下厨都肥好一番功夫。

        只是物是人非。

        戚哲看着萧且,也陷入了回忆。

        戚姑娘识趣地退了出去,还关上了房门。戚哲说过,萧且一定会来,可是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

        戚姑娘抬头看了看清冷的月光,轻轻叹了一口气。

        会客厅里,烛火明灭。

        “老师,您最近还好吗?”萧且放下了手中的桃花酿,抬眼看着戚哲。

        戚哲笑了笑:“你不是派人护着戚府么?好不好你会不知道?”

        萧且别开了眼,带着些微不可查的失落:“抱歉,老师。”

        戚哲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萧且想上前搀扶,却被戚哲摆手制止了:“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对不起的人,都在黄泉下三丈埋着呢,也都听不见。”

        萧且垂首,背影落寞。

        戚哲长长叹了一口气,走到了萧且的身边:“我提醒过你,有异动有异动,可你还是不听,一定要去前线。最后如何?先皇先皇后同时暴毙,你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最后居然让萧武成了了皇帝,而你,却成了人人口中的吃人将军。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先帝先后!”

        萧且沉默不语,眼神微微闪躲了一下。

        父皇母后对自己的厚望自己不是不知道,不然那满屋的兵书、经史子集,他也不会耐着性子一点点学懂。但自从萧武登基后,他为了韬光养晦,几乎不过问朝中事宜,只一心练兵,亲上前线,被边境的风沙磨打成了粗糙狂野的样子。连那些原本熟悉萧且的人都险些忘了,萧且原本是先帝的掌上明珠,也是位翩翩少年郎啊。

        萧且闭了闭眼,努力压抑着心中涌起的酸涩。

        他何尝不知,如果当年他不曾离京去北漠前线,或许如今的一切都不一样。

        但若这样,他也不会遇上尔岚。

        尔岚。

        萧且只是想想这个名字,就觉得说不出的心情畅快。

        他定了定神,睁开了双眼。

        “老师,我此次前来,正是来寻求老师帮助的。”萧且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

        戚哲眯起眼睛打量起萧且,颇为欣慰:“怎么,你终于想通了吗?”

        萧且摇了摇头:“民生艰辛,能止戈就止戈。只是,我有了想回护的人,不得不未雨绸缪。”

        戚哲冷哼一声,却也没说什么:“无论因何缘由,我知你必然会来找我。”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册子,轻轻叹息道:“这是我这些年得来的消息,必然于你有用。你且好好研读吧。若有疑问,便去问我孙女就是。”

        萧且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老师,那您……”

        戚哲摆了摆手:“人嘛,总是要老的呀。以前你们这帮小子,总是让我要不服老,其实,人哪能不服老呀。为了等你,我已经多留了许多年了,是时候回老家去安享晚年了。”

        萧且心头的酸涩无法自制,他上前握住了戚哲的手:“老师,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戚哲推开了萧且的手,拄着拐杖往后院走去:“什么期望哦。我已经是个半入土的老头儿了,所望不过你能平安顺遂。至于其他的,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急也急不来。”

        他踏出了房门,似乎想起了什么,站定后轻声叹道:“若你得空,回去看看你师娘吧。”

        萧且看着戚哲蹒跚而去的身影,轻轻闭上了眼,握紧了手中的小册子。

        “吴王,有您的信。”戚姑娘从前厅转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只鸽子。

        萧且顺手接过,却是一封蝇头小楷。

        “居高易跌重,望王爷勿克己复礼,韬光养晦为上。”

        这娟秀的笔迹,自然不可能是秦卫这个大老粗写的。萧且把信握在手上,露出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傻笑。

        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尔岚的信件。

        萧且轻轻握着那小小的纸,生怕撕毁了。他小心地把信折好,放到自己的怀里,指尖似乎有一股若有若无的

        萧且按耐住自己想在京城的屋檐上来回横跳的冲动,突然才意识到不对——尔岚怎么会知道“居高易跌重”这种说法的?秦卫这个大嘴巴是不是告诉了尔岚什么?

        勿克己复礼?萧且开始以为尔岚是写错了,但仔细想想,笔迹流利自然,显然写得很从容,自然不可能是写错。、

        萧且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忽然一惊——太后想要夺他的兵权,自然巴不得抹黑他,最好有人能出面弹劾,她也好维持自己大善人的人设,顺水推舟,收了兵权,放了自己。

        但是,除却太后,萧且的敌人,可也不少。

        北漠,草原,南疆,东海。

        自从十六岁开始亲上战场以来,萧且可谓是身经百战。

        可打仗,总有胜有负。

        小国臣服,又是和亲又是上贡;大国结盟,说是互通有无,其实和上贡也没什么区别;他们之中,难道不会有人有异心吗?

        萧且恨恨地捶了一下朱红房梁。

        萧武软弱,总是忌惮武将,所以一向重文轻武。这几年下来,朝中竟然连一个可堪大用的武将都没有。

        若是那些小国再派出点人,好好吹嘘一波萧且的赫赫功劳,就算萧武不多想什么,太后和太子,也不会多想什么吗?

        尔岚分明就是听到了什么,让自己装出骄矜自大的样子,好让那几个人打消自己才是民心所向的念头。

        萧且心头有点涩涩。一面为这勾心斗角的心思,一面也为尔岚的体贴周到。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戚姑娘看着萧且神色变化,竟没一丝好奇之色,只是抬眼望着天空。

        她忽然发现似乎又有一只飞鸽往院子中飞来。

        “吴王……”戚姑娘话还没说完,萧且已经飞身捉住了鸽子,展开了信件。

        这封信是秦卫写的。平日还不觉得,今日一对比,秦卫的字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萧且定神一看,秦卫措辞一向简洁:“王妃欲审内奸,速归。”

        萧且愣了愣。原本以为自家娘子是一朵海棠花,需要好好护着的,却不想她居然有如此魄力?

        不过,尔岚怎么知道自己在查内奸?

        萧且咬了咬牙:“秦卫这个大嘴巴!等我回去了,一定要罚他三天不许说话!”

        萧且低头想了想,还是担忧。万一,内奸狗急跳墙怎么办?

        萧且转身对戚姑娘行了一礼:“戚姑娘,在下尚有要事,就不久留了,还望姑娘代我向老师辞行。”

        戚姑娘似乎想起什么:“师叔稍等。”

        她在月光下辨认了一下,从树荫下拔了一株草起来,包进了手帕里,递给了萧且:“爷爷交代过,希望王爷好好养这株碧萝丝,日后必有大用。”

        萧且既不知道碧萝丝为何物,也不知道此物有何用。但既然是戚哲交代的,自然不会诓自己。

        他低头看了看那株平平无奇的碧萝丝,点头致谢:“多谢戚姑娘。”

        戚姑娘灿然一笑:“师叔客气。只是这月朗星稀,还望师叔多走大道,注意归途安全。”

        萧且愣了一愣。回城南别院的确有两条道,一条官道,一条近路小道。若是戚姑娘不提醒,他极大可能走小道。

        他心急如焚,来不及细想,转身就要跃出院门:“多谢戚姑娘提醒。我会小心的。”

        戚姑娘看着萧且跳出了院门,抬头看了看高远明澈的天空,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

        他果然,没有认出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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