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穿心莲
(六十九)
绕过一方矗立的海崖,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岸。
海风烈烈。视线转过礁石,礁石一隅静坐着名年轻女子。
她衣衫略微破损松散,乌发如云轻挽,面迎海风,转过视线,恰巧对上他的。
女子嫣然浅笑,站立起身,形容虽道狼狈,颈边甚至沾染少许污泥,但一张莲脸素净整洁,想必已特意清洗过。
那女子,正是白苎。
赑屃垂下眼帘,掩去某种思虑,过得一瞬,终迈开步子走上前去。
近前瞥过女子笑容,再是垂眸扫过她手中轻握的“一见喜”与“伽蓝叶”,赑屃俊眉轻蹙,问道:“你受伤了?”他着急打量,“伤到哪儿了?”
白苎不由抿唇轻笑,“不是我。”
她轻喟道:“路上遇见一个孩子,被蛇咬伤了。便采摘了一些草药,帮忙救治。这两样是多出来的,我觉着好看,遂带着玩耍。”
摸了摸宽大的植物叶片,赑屃唇边绽开清浅笑意,“倒不见得有多好看……你喜欢就好。”
“……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的?”
他搀扶白苎坐下,手拈起她鬓边的一抹乱发,挽到一侧与其余发丝系好。
低下头,才发觉少女赤脚踩在礁石之上。鞋子不知遗失到哪儿了。
觉察到赑屃的目光,白苎反应过来,忙放下长裙,“一点小伤,无甚大碍的。”
轻叹,赑屃蹲下身子,察看伤口。嫩白皮肉布满血痕,混杂泥沙。他从怀中掏出伤药,“礁石上尽是死去的海蛎贝壳,锋利得很。你该在岸上等我的。总不会叫你等上太久……”
“知道啦!”脸颊酡红蔓延到后耳根,白苎嗓音轻轻的,“这些伤口,我、我自己会处理的……”
赑屃亦觉有些逾矩,轻咳一声。他把药递给叶微,仍不放心地叮嘱:“那你记得稍后好好处理一下……”
白苎轻轻应下。良久,忽觉赑屃眸光一直凝在她脸上,不禁回避视线。
“你,是否有话要对我讲?怎的,一直盯着人瞧。”
赑屃淡笑,轻道:“有许多话想说,又觉得没有必要说。”他牵过少女的手,垂首低语,“只想与你一起静静坐着……哪怕到地老天荒,也无所谓……”
白苎自然知道眼前男子所说的甜言蜜语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内心不免涩然。
“否子!”她凝眸巧笑,模仿叶微的语气,“谁阻拦你坐在这儿了,便是坐上一天一夜又怎的?”
赑屃笑了笑,拖长了语调:“夜里的虫子可是很多的!”
佯怒拍了一下赑屃手臂,其乐融融间,白苎想到什么,笑容微敛。
她慢慢靠到赑屃肩头,瞳中似有些忐忑:“赑屃,你……你就不问问我……”不问问我,刚才去了哪里吗?
她早想好了托辞,未料见赑屃问也不问。
他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微,你既不想说,我也不会问。”
一如二人初遇时,对方内心皆怀揣隐秘,惧怕袒露心迹。或许待时机到了,他们会坦诚相告。又或许不会,稀里糊涂地携手走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七哥!”
旖旎时光猝然消散,螭吻顺着赑屃来路上岸,意外撞见两人。
他不由笑言:“看来不久之后,我要有一位大嫂了!”
白苎见到他,急忙掉过脸去,仿佛姑娘家面薄,被人撞见亲昵的场景,羞涩地想把自己整个人藏起来。
匆匆一眼,恍若相识。螭吻奇怪地眨了眨眼。
“九弟,二哥接风宴,你怎么不帮母后筹备,反到岸上来?”
“我久久不见你们办好事情下来,自然要到岸上寻你一寻。”螭吻挑眉,挪愉地看向他们二人。
赑屃搂着少女,正要宽慰两句,安排她与螭吻认识,却不想她怎么也不肯掉过身来。
螭吻体贴姑娘家的心情,遂笑叹一声:“母后拉着二哥准备这准备那,我帮不了什么忙,就上岸来闲逛。海底憋闷得很!”
视线在两人间转过一圈,他脸上挂起调皮的笑。
螭吻朝白苎作揖道:“不知大嫂来自那片河流海域?与我这唯唯诺诺的七哥又是如何相识的呀?”
赑屃摇头,转向白苎宽慰道:“我这九弟,年龄最小,说话向来如此,没什么坏心的,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我自不会与小孩儿一般见识。”白苎淡淡回应一句。
这个口吻可把螭吻气得不轻。当下轻嗤一声,走到白苎身侧坐下,佯装赏景。余光扫见少女神态,一股熟悉感骤尔袭上心头,他撇过脸,恰好对上白苎的眸光,“你!”他震惊站立。
恍若相识的“你”,着实令白苎吃惊不小,惶恐滋味刹那蔓延开来。
赑屃见状奇怪。白苎忙起身,轻拽赑屃衣袖,“我想去集市买双鞋子,你陪我去吧……”说罢,不顾螭吻,急拉起赑屃,飞步离开。
悄然侧身回望,隔着不远距离,螭吻口型分明在说:“是你!”
——是你!无声口型让白苎不敢停留,拉着赑屃,步伐越走越快,转眼就消失在海岸上。
(七十)
少女慌乱离去,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螭吻立在原地,望向地上散落的“一见喜”、珈蓝叶,眼神无焦距。一见喜,又名穿心莲。真真是一见欢喜,再见穿心。
过得片刻,他犹疑地、慢慢地走了几步,来回地走,越走越急。
——铁定是她!她怎么会来这里?为何隐瞒来历,与七哥一起?
一别经年,至今,他仍无法得知她真正身份。
初回东海,为从那人所说的只言片语里获取更多信息,他翻遍碧潮阁藏书;为找到她,他不惜向囚牛求助大量兵力。
她对伏羲氏、女娲氏推崇备至;她玩笑似地和他聊起自己的身份:巫女。
巫,向来由女性担任。古来,男性被称为巫觋,女性称为巫,在母系氏族,巫觋相当于巫的侍奉者。
巫,得百黎供奉,持有必要义务侍奉苍天、联通神明。
如她所言,凡永古巫、觋,皆能祈风求雨,测算天时,其中之佼佼者,踏遍山海,博古通今,然再抉其卓越,别姓氏,置婚姻,代代优选,方分出女娲、伏羲两脉。
在她的时代,医、农、庖、师、武,各衍分支;司空、司农、司马,皆为神职。
那她呢,她出自哪个具体时代?她在那个时代,又担任了怎样的角色?
人族寿数不永,普通人活至耄耋之年已是高寿,遑论远古去今,不下万载。区区巫女,何以挣脱天道,苟活至今?
口干舌燥,心慌意乱,仔细想想,他甚至不知她的名字。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接近赑屃,接近东海,目的是什么?
如将此事告诉二哥睚眦,他必定毫不犹豫抹杀。眼下能告知的只有大哥!
敲定主意,螭吻回身,东海近在咫尺,奈何再无法前进一步!
咫尺之间,半透明的渔网浮动,环顾周身、水纹荡漾,可称温柔,然则香风美人,暗藏杀机。
香风飘飒,红霞濯满天空。
四肢渐益酸软,螭吻难抑激动心绪,“你是与她一起的吗?”
逡巡四周,他扬声道:“你在我们东海边上现身,如此大胆,就不怕被人知道吗?”
“死人是不会开口的,自然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了。”嗓音清甜,魅惑人心。
……来人是个女子。
螭吻觉着荒谬:“当着东海门户,杀害龙子,还想不留下任何形迹?怕不是痴人说梦?”
四围里,安静得不同寻常。连浪涛声也消失了。
暗里一声嗤笑,有双猎人的眼睛半是防备、半是玩味地,欣赏着猎物濒死前徒然的挣扎。
全身乏力,汗湿脊背,螭吻背靠礁石,勉力支撑。
“原来是有恃无恐!”他伸手向后,呵呵笑道,“你之术法取他人之长,补己之短,糅合蓬莱化生之法、她的空间秘法。纵使你极力收敛,我依旧嗅到了一丝人族与仙族混杂的气息……”
“蓬莱中人?还是清沅宫?不,不像。难道是……齐芳阁不成?”
“作为瓮中之鳖,该知道怎样才能救自己。默默无声,静待裁决,保不齐抓你的人会因为你表现的无知与害怕而放过你的性命。不该自傲,不该以为能自恃身份,而令亡命之徒害怕束手。”声音冷静、温柔,娓娓道来。
“受教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不吐不快!”螭吻笑说,“我真的感到奇怪。齐芳阁先阁主椒敢乃人族,孤寡一生,视仙族、妖族为雠敌,怎会收留你呢?莫不成,是桃叶前辈后人?哈哈,先曾祖父东海化生,也算有些渊源!前几天,翻阅我那七哥笔记,才得以知晓两分!”
那人对他所言,无动于衷,间歇,响起两声冷笑。
电光疾闪,长曜如金虬吐信,一瞬,袭入暗影!风息轻颤!
恰如雷电灵光穿透乌云,周遭影子扭曲,悉数挤进那光芒中!
粼粼金光跳跃,空气流动交缠、轰鸣作响。海风挟裹湿润水汽,吹拂螭吻脸庞。
力道胶着,几瞬后,暗影缦顶,再度兜头罩来!
“连父王赏赐的长曜也无法破这屏障……”螭吻脸部失去血色,呈现肉眼可见的青白。
他勉强挤出苍白笑意,无力道:“听姐姐声音,甜脆悦耳,声音美,人肯定也美!小的既然都要死了,便恳请姐姐莫要藏头露尾,让螭吻死前一睹神采可好?”
“油嘴滑舌,拖延时间,可也免不了一死!”
霞光灼灼,绮梦显露真身,冷静眸光锁死已是强弩之末的螭吻,玩味一笑,宛若看向死物。
“你要杀我,她知不知道?”螭吻绝望一笑。面对疾驰的锋刃,他声音轻轻地道:“我还不想死啊……”
数十支轻薄刀刃接踵而至,熠熠生辉的双瞳跳跃着最后的光芒……
少年慢慢阖上眼眸。
冰凉刀刃飞翔的“簌簌”声,与血肉受创的噗噗几声交叠一处,湮没了后者恰似渺小的声响。
面对瘫软的尸体,渗入沙中的鲜血,以及难以遏制地淌向海洋的火红,绮梦挪开眸光。
远方一角,有两人行来。
她痴痴凝望片时,清亮泪水蓦然落下。既而,振袖轻旋,变幻作流动光影,迅疾与背后出现之黑瞳融为一体,消逝隐匿。
黄昏湮没,高温下的蓝色自然光,幽蓝冰冷。冷峻崖石兀自矗立,海滩之上,海鸥振翅,呀呀鸣叫。
一声痛彻心扉的叫喊,陡然打破一派宁静!
绝望的呼喊,来自一个绝望的母亲。
那声音,霎间惊飞众多休憩的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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