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筭馀知造化,着外观几微
(七十三)
墨海晃荡,死气沉沉,每个稍有灵识的东海水族倶是凝神屏气、不敢大声。私下里,众口相传,龙子在自家门口为不知名势力所谋害,死相惨不忍睹。
尸体最早是由狴犴与龙母发现的。
往日活泼的小儿子就这般血肉模糊地紧贴礁石坐着,半截人身、半截龙形,眼睛半阖,分明死不瞑目。龙母抱起螭吻的尸体,起初是疯魔、哀切的叫喊,惹得东海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转瞬夺去众多水族与凡人的性命。
囚牛急急安抚,也不知龙母听进去了没有,鲸波怒浪至此平息,此后龙母便一直默不作声,似冷静接受了幺儿死去的事实,安静地为其梳理仪容。
半天后,龙母眼泪业已半干,她蓦然抬首,冲底下婢女吩咐,语气冷硬,她道:“去,传书一封给龙王,告知此事,叫他回来。”
囚牛静守于此,龙母种种神态尽收眼底,闻言道:“方才已然传讯,过不了半炷香,父王便能回宫。母亲……”
龙母放下螭吻的尸体,面朝囚牛,轻轻地道:“你是娘的大儿子,为娘从小对你寄予厚望。而今,你的弟弟死了,你可不能再有事。……龙宫大权不能放,知道吗?”
龙母眼白布满红血丝,素日琥珀色的瞳仁黑沉沉得望不见底,了无生气。
她死盯着囚牛的眼睛,轻声漫语,言辞冷峻,顷刻间囚牛只觉四肢百骸弥漫冷意,左胸的心脏也跟着漏跳了一瞬。
他掩去震惊、断去猜想,慌慌忙忙俯身作揖,停顿片刻方恭敬说道:“请母亲放心。儿子定缉查凶手,为九弟讨个公道。所有不利于东海的,儿子必会顺着母亲的心意将其通通铲除。”
“好!”龙母额上沁汗,点点头道,“你父王快回来了,我走不动路,你去迎接吧。”颤抖的手抚摸螭吻的脸颊,龙母挤出丝微笑,再不言语。
龙族子嗣凋零、威严尽失,令敖璋大为光火。主管刑事的官员经由丞相玳瑁之手,向敖璋递上一块玉珏。
“您赏赐的神兵长曜,九殿下未曾携带。死前,手里只牢牢攥住这枚玉佩。”
敖璋半压怒气,对光看了看:“这块玉佩是凶手的?”
“乃九殿下贴身之物。”
首尾几近相接的玉螭龙,首尾相接部分以及龙身中间穿孔成为压下裳的佩饰,螭吻性喜动,往常不愿佩戴,适逢睚眦接风宴,需正装出席,特悬了块腰佩。
“寡人记得了,九儿生辰时,龙后与寡人亲手挑选的礼物。”敖璋沉吟叹息:“……一枚普通的龙形环佩,又能说明什么?上面除了他的血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说不定,是九儿……疼痛难忍,摸到什么东西便拼命地拽住……”
胸膛起伏,怒气难平、心痛难忍,良久,敖璋方微睁龙目,冷静问道:“龙宫最近有何异常,进来了什么人都查清楚了吗?”
搜查官禀告:“东海海禁,除了些没灵识的鱼虾往来繁衍,无甚异常。至于人……二殿下回来了。”
敖璋龙睛斜视,沉声道:“你的意思,睚眦做的?”
“老臣不敢!这两日老臣已吩咐手下把东海上下能开口的生灵都盘问遍了,殊无异常,只道……只道非常突然。”
“‘非常突然’又是什么意思?吞吞吐吐,来人!将当天在入海口当值的夜叉叫来!”
(七十四)
白苎紧握赑屃的手,不让他去。方才龙父传唤,命他二人前去,赑屃以“此为东海家事,凡人不能亦无法掺和”为由,庇护白苎,不欲其蹚这趟浑水。
夜叉李艮公正无私,重复道:“龙王陛下旨意,是要您二人同去,一人也不能少。”而后李艮行礼,舒缓劝导:“七殿下,目前这样的情况,于情于理您皆应迅速到场,一来能早日助小殿下寻回真相,还其一个公道;二,也是在帮助您与这位姑娘洗涮嫌疑。您想这位姑娘置身事外已是不能,若再行推诿,只会加深您二人嫌疑。如今,诸位殿下倶已到场,只静待两位了。”
走到东海入海口,李艮递给白苎两枚小巧莹润的避水神珠,一枚无孔、一枚穿绳。李艮嘱咐道:“姑娘,此乃避水神珠,您一颗吞咽入腹,一颗悬于颈项,可保您海水不侵,于海中行走自如。此珠为数不多,易碎、怕火,请您行止小心,以免影响身体。”
李艮,东海众生少有人知其来历。他本出自天竺,乃佛教正法天龙八部护法神众之一,上古战时,脱去护法神之名,请愿破戒出世,屈尊至四海当一名水府正神,四百年前,毛遂自荐投入睚眦之麾下,抵御天界,神勇无匹。几无人知晓,他为何来此,东海臣民蒙昧不解,多以恶意揣测。当权者心生猜忌,或曰:“少数佛教教众支持远古神魔,不愿其种族凋零衰落。”
佛教中,小乘佛教了生死、离贪爱、灭尽身智,以求自身超脱,不管俗务,而大乘佛教则宣扬佛法慈悲,引渡众生,无量众生皆可成佛。李艮发愿入小乘佛教,求证阿罗汉果,解脱一切烦恼。
化缘途中,李艮目睹乱世烽火,蓬蒿白骨,心生怜悯,待放下,自走自路,忽闻路边传来一声讥笑。
讥笑声不大不小,直送李艮耳畔。
沿途乞丐讥讽笑说:“和尚,你躲清净,修禅心,为证阿罗汉果,是了自身,非渡引众生,无大功德,不能成佛。”
李艮生来一副阿修罗貌,与常人殊异,整日头戴帷帽,他听此妄语,忙透过棉纱瞭望,路边那人卧躺在地,抠着脚丫,好不自在。
他念了声佛号,捻着数珠,低头谦称:“三千世界,只此一尊佛。”
那乞丐扬声大笑,“无量众生,皆可成佛。”
李艮先是大惊,而后微笑,“如何成佛?”
“发菩提心,为众生备十种胜行,历经十地,或可成佛。”
“何谓十胜行?”
“施、戒、忍、精进、禅、般若、方便、愿、力、智,乃十胜行。施,财施、法施、无畏施;戒,持戒常自省;忍,忍耐;精进,精励进修而不懈怠;禅,摄持内意,使心安定;般若,开真实之智慧,晓了诸法实相;方便,以种种间接方法,启发其智慧;愿,常持愿心,并付诸实现;力,培养实践善行,判别真伪之能力;智,能了知一切法之智慧。”
李艮心下沉思,笑了笑,“那何谓十地呢?”
“修行所历十境界。”
“备十种胜行,历经十地,便可成佛?”
他欲再问,远方一阵兵马骚乱,举目远眺,刀枪斧钺光影幢幢,老幼妇孺惨叫连连,或丧马蹄下,或卧蔓草间。
回首,路边乞丐已不在原地。
不曾入世,何谈出世?乱世之中,哪里容得下一方净土?风吹帷帽,兵马匆匆驰骋而过,马上士兵挥刀长啸。
李艮轻叹:“行路难。莫如常住三界,为众生,不证阿罗汉果。”
为众生,不证阿罗汉果,亦不入涅槃。李艮破戒出世,恢复俗性本名,常住三界,后至东海。
白苎自小侍神、通神,尊崇上古神明,时过境迁,她再如何变,一时亦放不下心中对神明的滔滔敬仰。李艮守护心中的正法,实乃当之无愧的正神。
白苎双手接过避水珠,恭敬答谢。
少女颜色和顺慎重,接之以礼。赑屃觉察,因不见她对东海其他人如此尊敬,暗道未免有些过了。
*
战鼓擂,号角长吹,大地震颤,兵甲整齐划一地踏着鼓点前进。
敖潞满脸兴奋,军中男儿眼中大多映着星光。
他们或一往无前,眼中尽是笃定与期待;或运筹帷幄于战车正中……如虹士气不能动摇贝儿的心境,她的心中生不起一丝澎湃之感。
她有时低着头,有时抬头扫视一眼战况,却像盯着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眼神空洞而麻木。
睚眦彼时坐于战车中,身侧放着五色三角令旗,令旗受着风吹,卷起一角。场上旌旗猎猎,睚眦看好此战,身体前倾,修长的右手手指于腿上扣着节奏,他觑眼欣赏场上的金铁交鸣、赫赫喊声,就如同囚牛痴迷自己的乐曲一般。
贝儿惊醒。
木屋中烛火摇曳。她起身拢拢睡散的长发,吹熄烛火,打开木头窗牖。海风吹动她披散的长发,白色沙滩、湛蓝海水,早醒的海鸟不时传来的啼鸣更突显了清晨的一份宁静。
贝儿张望一眼,回身打开木门,清凉的长风掀动衣袂裙摆。
悠然张开双臂,静享身体似于风中漂浮的轻盈感,贝儿心情舒畅得很。她走出几步,余光瞥见西北方隐约有几只海鸟奋翅飞来,叫声凄厉惶急。
二三十米的移动水墙紧随其后,忽然在目!
翅翎跌宕于风口浪尖,眼见骇浪滔天,迎岸而来……贝儿捏决于胸前,举重若轻地一挥手,猝见那巨浪自海面至波峰,被坚冰霎时覆盖!一海里内,冰封雪飘,海面寂静得出奇,遭巨浪席卷冲刷的游鱼封存冰中,微张唇口。
骄阳似火,待得片刻即能冰消雪融,贝儿神情冷漠,并无立时解除冰封的意思。
音浪震动,南海海域的水纹徐徐地,由东北方向至西南扩散,不大不小的海溢惹得她心中警觉。几只飞鸟发觉远离了危险,方舒缓振翅的频率,于半空旋转几圈,择地栖息。
贝儿抬手召唤其中一只,那机敏善飞的乌燕鸥恰恰敛翅梳羽,听到召唤忙不迭地振翅飞来,落于贝儿臂上。她撮唇,吐出几句鸟鸣,鸟儿随之回应几句,明白大概后,素手往空中一送,乌燕鸥急旋半圈,扑动翅膀直掠青天。
白衣窄袖,长身玉立,腰若约素。木屋前的美人,凝神冥想,秀眉颦蹙,忽而想定什么,来不及披上外衣,微提过长的裙摆,步履匆忙地向海岸走去。左手一挥间,海道两分,贝儿顺着幽深九曲隧道,越走越急。
隧道两边海景瑰丽,海洋藻类不下百种,鱼类更是成百上千,各色游鱼或团聚一处、往来翕忽,或形影单只、佁然不动,于清澈海水中玩耍觅食,好不快活!如此美景,贝儿无暇欣赏,走动间,作法披上对襟云锦宫装——色泽光丽灿烂,繁花锦簇,衣裳用金银线缝制描摹、间缀百颗细小明珠,轻踏莲步,裙摆如月华流水倾泻。
隧道底部静守两只虾兵,见到贝儿前来,拱手行礼,态度甚为恭敬熟稔。贝儿停顿刹那,整顿心绪,再向左右问道:“母后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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