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暝岩月堕
冥色笼罩,船夫头戴斗笠,脊背佝偻,慢吞吞转身,熟练地将固定在木桩上的绳索解开,摇橹起航。平凡普通,一趟趟地,一如滨海的渔夫,面迎朝阳出门,背披暮霞归家。
不同的是,冥界没有人界的风光。
秦广王所述风氏一族的遭遇固然引人唏嘘,但不是他真正想打探的答案。
那匪类调虎离山,掳走芸初,分明筹谋、盯梢已久。以一人之力,难以完成这么多事。计划狡狯、阴诡,不似睚眦行事作风。
睚眦享用人牲不算奇怪,那令牌也确然乃清和殿所出。怪在那执令人,以他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能耐,就绝非无名之辈。而自己从末见过。更别提掳走芸初那人。睚眦初回东海,被人处处防备,无法快速培植自己新的势力,所用之人,皆为旧日心腹暗桩。这些人,他基本认识。如今所见,倒令他既喜且忧了……
再者,芸初身负炎灵,拿她当祭品,除非二殿重伤。睚眦复生已久,重伤渐愈,此举不合时宜。那么是为了谁?龙后?
冥界之行,不能说全无收获。
方才闲谈中,他有意谈及龙后,观秦广王对其并不熟知。巧在,龙后曾言及她的冥界好友送了她一颗琉璃珠。那所谓的冥界好友是谁?既然冥界与东海不常走动,关系也不密切,龙后来往冥界,十三阎殿岂能不知?冥界之中,迷障重重,唯一的渡船,唯一的渡口,难不成是冥界中人去往外界?
赑屃立于岸旁。漫无边际的曼珠沙华铺满冥色。鬼差押解一众身披枷锁镣铐的小鬼,乘船、渡桥,哗哗作响的一长串锁链在花丛夹生的羊肠小路上拖过,湿润软和的泥土散发腥气。
冥河水波纹浩荡,杳然西逝,暗色的河面下沉浮着不少东西,随着那水势,飘飘荡荡。岸上人凝视着悠然的河水,不知沉思什么。
背后有人笑道:“冥河水晦暗不明,长时间凝视冥河水,容易陷入迷执。”
赑屃听到背后来人,旋即转过身去,亦然扬起唇角:“方才在回想殿下说的一番往事,视线本来没落在河面上,结果被水中的动静引了去。这河水滔滔不绝,来处似笼着黑暗的雾气,叫人看不清楚,却未知是要流向何处?”
来人却是秦广王与岐伯。
迷津渡口,秦广王瞧了眼那嶙峋的载字墨石,笑了笑:“涛涛逝水,往而不返。君不闻,春秋时期,人间有一夫子立于川旁,见川水滔滔流逝,感叹‘逝者如斯夫’?这河水,古来就有不少大能者探寻其来处,思虑其去处,可是,自古以来,就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佛陀曾言,‘来处来,去处去’,大概为此了。”
岐伯听到,捋须笑言:“赑屃,你再皱着眉头,可真要陷入迷执了!”
冥界水源岂是他们能够打探的?
赑屃醒悟,忙道:“失礼了!”
秦广王不以为意。
桨拨开黑亮水面,摇橹声又近。
几人寒暄声停。岐伯转向秦广王道:“老友客气,今日就送到这儿吧。”
二人在冥界盘桓多日,已到了离去之时。
渡船远去,赑屃的脸在黑暗天色中侧过一半,眉头轻蹙,余光扫了一眼西侧的河水。
秦广王伫立原地,略一凝眉,内心不由记起若干年前,一个喜着红衣的女子,半蹲在冥河河畔,凝望河水的模样,也是如赑屃一般,侧过一半的脸来,望着西逝的河水,长眉轻蹙,苦思不解,没半晌,又似放下一般,转回眸光,柔荑抚弄水纹,望着冥冥前路,绽开一丝笑意。笑容温婉浅淡,如冰焕释。
他还是隐瞒了一些事。
四百多年前,枉死城多了一卷空白天书,也少了一样东西。准确地说,随着杨氏女与转轮王坠入轮回,那样东西的去处也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事关两界,他到底不能和盘托出。
无声的暝色不断往后退去。水流的哗哗声成为了耳朵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水面的黑光逐渐成为视野中唯一的亮色。茫茫黑雾,潮湿闷热渐转冰寒刺骨,一天一夜的行程,犹如从春夏步入秋冬。
船头的摆渡人头戴幕笠,眼睛直视前方。前方水陆,景物影影绰绰,难辨轮廓。
赑屃看向船头摇橹的船家,微笑问道:“船家,您在这儿摇橹多久了?”
舟子目视前方,并不搭理。
岐伯见状,缓缓步出舟篷,他轻轻一笑,神秘莫测地冲赑屃摆了摆手。走上前去,岐伯轻拽舟子衣袖,而后指向赑屃。那舟子回过神来,瞟了赑屃一眼,低首,单手作揖。
赑屃回礼。
岐伯作了几个手势。舟子凝滞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与耳朵。
赑屃恍然,微笑着再作了一揖。
夜宿舟中。指尖凝起一丝光亮,岐伯点燃了案几上一盏长明灯。赑屃凝眸,那灯座雕凿成一男一女两名稚童托举的形状,底部牢牢钉入案几。那案几则以一种罕见的致密材质雕凿而成,与船舱底部融为一体。不大的船舱,呈现半透明的颜色,质地极为坚固。
岐伯瞥了一眼赑屃的神色,不由慨叹。他诎右臂支船,笑道:“你年纪轻轻,第一次入冥界,倒颇为镇定。这条舟,我也只坐过三次。今日,不,昨日是第四次。”
赑屃淡笑不语,静默聆听。
岐伯笑了笑:“你没有什么疑问要问我?”
赑屃道:“想知道的很多,比如……”他觑了一眼四壁,“这条舟。”
“这条舟,”岐伯唇边掀起一抹神秘的笑,“采取地心最为坚硬致密的石头琢磨而成,费时费力。但这条舟的珍贵,远远及不上,能驾驭这条舟的摇橹人。”
长明灯倏忽灭了。
黑暗中,赑屃思及开口:“风氏,在世间留有子嗣吗?”
岐伯点点头,又道:“若有,想必,也是屈指可数。且,只能是人族。”
寥寥几句,两人不再言语。
入睡前,赑屃有盘膝冥想的习惯。身侧的长明灯,罩上了干净的防风灯罩,斑驳的琉璃色走马灯似的映照在船舱四壁。光华流转间,赑屃睁开了眼。
岐伯打着哈欠,从舱外进来,为他端来一碗干净的水:“喝吧,总算行到驿站,可以好好休息了。囊里已灌满了水,过个半日,便可上岸,回集云镇去。”
赑屃笑着接过,饮下。
当夜,一点虫鸣也无,黑雾层层翻涌。赑屃猛然惊醒,他侧过头去,发现岐伯侧身卧躺,鼾声轻微。眉头轻蹙,赑屃凝神倾听水下、外头的动静,他轻推了几下岐伯,岐伯磕碰了上下嘴唇,咕哝了句什么,就是不见醒来。
赑屃无法,只得自己起身,慢慢出了舟篷。一阵疾风直掠,衣带当风。
舟头横卧一楫。摆渡人盘膝而坐,扁舟停驻在一处僻静“港湾”,其两岸水草夹生,舟飘荡于河弯中,舟底不时碰触到什么,响起“跫、跫”的声音,疑似路经的游鱼用头顶撞木板,一下,停顿几瞬,又撞上一下。
幕笠摘落在旁,轻倚舟子膝头,夜风轻扫,满头华发散落于暗色之中,格外分明。他埋着头,补编破旧的幕笠帽檐,手里厚薄均匀的竹篾飞快穿梭成形——其手背苍老,掌心厚实,指间斑驳生茧,几道鱼网细丝勾勒的伤痕横亘指节、掌心,一如最普通的凡间渔民。
赑屃轻扣船舷,那边无半点反应。双眸微凝,他举步向船头走去。
舟子放下手中幕笠,回过头来,沟壑纵横的脸上,张着一双没有眼皮的眼睛,老者无鼻、无口、无耳,他就这样看向赑屃,没法阖上的眼略弯了一弯。
赑屃吃了一惊,也只是片时,内心遂恢复如常。他比划起简单的手势:“船家,您的耳朵?以前,遇到过什么事儿吗?”
舟子略局促地摆了摆手,稍后,他盯着赑屃,眼睛又弯了弯。
轻轻叹了口气,赑屃再比划手势:“船家,行船一日,想必累极,不如到舱中稍坐,休息片刻?”
舟子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他点点头,旋即摇头。他侧身,盘腿坐下,望着赑屃,伸手拍了拍身旁小片的空地。
舟底荡开水纹,水泽在极度安静的环境中发出不可思议的声响。赑屃犹豫一瞬,遂提步上前。两两相对,赑屃笑了笑,也学着摆渡人的模样坐下。
他抬头,打算再寒暄几句,探探口风,哪想面前已没了摆渡人的身影。
仓促间,赑屃起身四顾,但见四围里一片漆黑,茫茫然空无一物。连那篷中的鼾声,不知几时,也消失无踪。唯有时不时响着的“跫、跫”声,以及那愈加浓重的黑雾……
赑屃惊醒。他茫然四顾,动作间,双腿酸麻。他低下头,复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环顾,岐伯打着哈欠,从舱外进来,为他端来一碗干净的水:“喝吧,总算行到驿站,可以好好休息了,过个半日,便可上岸,回集云镇去。”
赑屃凝望那杯水,双手接过,捧着。他将水捧了少顷,遂笑了笑,放在一旁:“行船到何处驿站了?”
“幻海、南海交界,”岐伯笑答,“过了前面那群珊瑚礁,再渡东海湾,便到地方了。”
赑屃笑着点点头,他望向船头行船的舟子,仍然幕笠罩身,不语不言,叫人看不清模样。
舟楫逆流而上,深渊之水回落,深不可见底的海沟浩浩汤汤。舱中长明灯影,摇曳晃荡,终于扑簌一声,舱中回归初始的混沌。
行船许久,那出口总算涌入一些光亮。极刺眼的白光过后,舟楫、舟子全然消失了踪影。
赑屃与岐伯驻足孤立的礁石群上,远远的,有些人影。睁眼正视,迎面而来的,却是南海与东海一干人等,带头的,乃南海龙太子敖潞,以及东海未来储君——囚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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