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朋友01

游宇路冲出房门前什么也没想，钥匙手机都没带就跑出去了，他在听见家门砰一声关上后才想起钥匙躺在房里某个陌生的角落。

        罢了，就这样吧。他想。

        丢完回收后，他顶着一束冲天炮──方才随性绑起的浏海──走回四楼，颓丧地坐在楼梯口。

        他什么也不想做，不想按电铃，不想敲门，只是被动地等门自己打开。他都想好了，到那时候他要装没事走进去，不让人知道他这傻子竟把自己关在家门外。

        游宇路缩在楼梯口，双手抱住并拢的双腿，再把头埋进手臂里，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那种对于未来的无趣感又令他烦躁，让他没理由地想哭。

        每当他有这种壮烈赴死的念头，他会不由自主地想逃避这种痛苦，把这种痛苦的感受埋进心里更深的地方，或是，他根本就不敢去想，他怕再往下想，大脑就会发送指令给他的身体，他就会跟那天在海边一样，贸然走进海里。

        如果那天进入的不是海呢？如果是充满车流的十字路口呢？如果是学校的顶楼呢？

        游宇路花了好多力气让自己不要轻易死掉，也花很多力气去想”为什么一定要去死”，但是他的脑子乱成一团。他感觉自己有在想事情，一秒之内想了一千件事，因为想的东西太多了，所以究竟在想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状态跟发呆只有一线之隔，发呆是什么也不想，而他是想太多，多到什么也记不起来。

        也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游宇路站起来走一走，又坐下来等人帮他开门，他还穿着睡衣，脚踩拖鞋，顶着一柱滑稽的浏海，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他现在的样子，当他正这么想时，门缓缓被推开了。

        一双腿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循着往上看，那个人穿着深蓝色短裤，配一件白色的棉质上衣，领口洗了太多遍，歪歪扭扭的。

        他的视线无意对上那人的眼，陌生男子带着惊吓表情看着他，他觉得很尴尬，马上把头低下来，起身，挤进门内，赶紧逃之夭夭。走之前不忘呢喃一句谢谢。

        男子的眼神顺着游宇路的身影追过去，直至游宇路拐弯进了走廊。

        “许煦晖！”另一个人喊了男子的名字。

        许煦晖杵在门边，猛然回头，看着那人问：“干嘛？”语毕，他不忘嫌弃几句，连名带姓叫了他：“吴望，你动作很慢，每次都很慢，都等多久了你才来。”

        “喔，啊就找你家找很久，谁知道你家楼下这条街都是礼仪社，我以为不是这里，所以就绕去另一边……不过到底谁会把房子租在殡葬业楼上？”吴望提着两杯饮料和一袋零食走上来。

        许煦晖皮笑肉不笑，应：“抱歉，我就是那个会把房子租在殡葬业楼上的人。”

        吴望并未回应许煦晖的反击，反倒问了一句唐突的话：“你还有约别人吗？”他眼神停在楼梯口。

        刚才上楼时，他隐约看见门边有个人影，还未能看仔细，那小影子便火速钻进门内。

        许煦晖愣了一秒，”啊？没有啊……你是说刚才那个人吗？我也不认识，应该是其他房客吧。”他睐一眼吴望，见他神情困惑，似乎又要问问题了。

        避免麻烦，许煦晖赶紧推他进门，再轻轻拉上红色铁门，将这不重要的话题关在门外。

        吴望杵在原地等许煦晖先行，许煦晖领他好意与礼貌，还顺道接过吴望递过来的乌龙奶茶，最后称赞这只替他跑腿的大狗狗，”谢谢。”

        被嘉许的大狗狗尾巴都摇起来了，喜滋滋答话：“没关系！”

        “……没关系？接在『谢谢』后面的是『不客气』，『没关系』是接受道歉时要回的话。”

        “嗯？诶？噢，不客气，不客气！”说着，他用吸管戳开饮料封膜，啵，吸了一大口饮料，喃喃：“多多绿好好喝。”

        许煦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报了自己房间号码，拎狗进三号房。

        进房前，他特意观察其他房间，纳闷方才缩在楼梯口那红着眼眶的邻居住哪号房。他不是在乎他，只是在意自己忘了关心一个哭红眼的人。

        这份懊恼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与吴望的交谈声，许煦晖很快就把蹲坐在门外的游宇路忘了。

        ＊

        套房的隔音很差，许煦晖和吴望两人在走廊的对话被房内的游宇路听得一清二楚，之后那两人的声音逐渐变小，在隔壁房的门完全关上后就听不见了。

        之后一晚上，游宇路隐隐约约会听见隔壁传来的笑声，他没有觉得吵，反而有点羡慕那个住在三号房的人，他们好像很快乐，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因为听见他们的笑声而变得快乐一点。

        游宇路滑开手机的锁屏，点进社群软件里，把这两天的心情打成一行行文字，秘密地发送出去，只给几个人看。

        内容写到昨天在捷运站，他向不小心撞到的人连忙说对不起，但是他心里却是觉得那个人没长眼，当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坏脾气，在心里对陌生人骂了三千遍脏话。还有刚才遇到隔壁邻居的事，别人很快乐，但他自己一个人处在深渊里出不去，他觉得这个世界一直在讽刺他。

        过没多久，有几个人的社群头像出现在下面的已读行列里，游宇路一直反复检查社群软件的私讯，点进自己发送出去的动态，又点进私讯条里面，没有人回复他，他再一次点进去，删除那则动态，之后连着社群软件一并删了。

        游宇路知道他的朋友没有那个臂膀能把他从忧郁的泥淖里拉出来，但是，为什么他那为数不多的朋友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个人溺水？

        实在残酷极了，表面上打着朋友的名号，实际上却在他最难受的时候选择沉默，彷佛自身无事地坐在岸上，漠视在水里快要溺毙的他，甚至他们根本也不敢朝游宇路看，他们害怕面对他，害怕自己也会被他拉下去，变成两个人一起死的惨况。

        游宇路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被切割成一块又一块，那好像他。

        他正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飞快坠落地狱，渴望有人能够用温暖的大手将他毫无保留地网住，遂，他用棉被把自己包起来，直到变成一团肉粽才罢休，可是这远远不够，他需要被包得更紧，因为现在的安全感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够。

        他轻轻闭上眼，看见一直尾随他的鲨鱼在海里悠游，顿时感到非常忧伤，怎么他可以在鲨鱼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呢？

        鲨鱼跟他一样，他们都是在人生里迷路的可怜虫，不停在这个世界里徘徊，像游魂找不到归属。

        之后，听着隔壁隐隐传来笑音，他的脑袋像被静置的水缸，混沌的一切缓缓地有着落，就像杂质慢慢沉淀在缸子底部，水变得澄澈透明，游宇路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摔碎的清脆声响。

        游宇路知道自己不好，不该责骂朋友们对他的痛苦总是置若罔闻，不该在白天骂他们贱，晚上又渴望他们的关心和爱护。他知道他的朋友永远有权利那么做，可以不必理会他，不用背起他的痛苦。

        他不想对他们赌气，这样的心情是不是死灭呢？他不知道。

        游宇路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被掐灭在这天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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