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03

雨天外出时，游宇路总撑一把黑伞，那黑好似死角，好似阴影得以遁入雨中，他天真地认为自己可以躲过惩处，但是乌云集结成一只黑狗，从天空俯视对小小黑点一般的游宇路咆哮，泄洪般的雨水倾泻而下，他的伞内也下起小雨。

        有点闷，温度和湿气让空气里充斥满满的烦闷。

        他的发丝黏在颈上，衣领也染成深深一片，他想躲雨，迈开步伐跑到陆桥下一隅，不知整湿衣服的是汗是雨，湿得可以挤出三桶水。

        昨天和吴望道再见后，游宇路如释重负，倒不是因为真的有人能理解和分担他的感受，而是在那个时刻，在他也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的时间点，吴望的出现没有让事态变得太严重。

        游宇路面对生命的退缩不再是出自于内心克制自己的那份压抑了，不是”主动”的压下想死的欲望，是因为吴望出现了，游宇路觉得他的出现比起独自一人更不自在，而恰好因为这份不自在，就”被动”地让游宇路冷静下来。

        游宇路无法对任何人担保自己在下一个夜晚会不会再次作出类似的事，无法对任何人承诺他的生与死，他还是觉得一了百了是最好的，只是吴望出现的时机点那么刚好，偏偏是昨天晚上，偏偏是在他按捺不住自己的理智，游宇路觉得上天对他或许还算是仁慈，派吴望来探视他。

        上天是否认为他太可悲了？还是认为他不够惨，所以要他留在人间再痛苦多些时日才能走？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就留下来吧，反正终有一天会死的。

        对于死亡，游宇路有把握多了，其实只要他有决心，他想要的话，他可以赴死，不用每天对这个世界困惑，把一个个大哉问抛向无人接应的另一端，傻傻地等待会有人出现把他接住，”那个人”是不存在的。

        游宇路被人潮逼至角落，他看着逐渐朝自己涌来的人龙纳闷，回首才发现身后是花市的入口处，他想着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顺着鱼贯而入的人潮走进花市。

        一进花市就被挤在摊位的人群搞得寸步难行，游宇路从缝隙里挣扎良久才从婆婆妈妈讨价还价的漩涡里钻出来，他进去花市不到十分钟就想走人，但一想到还得再钻回中年妇女们的漩涡里，很快打退堂鼓，只得顺着人潮继续前进。

        游宇路是个很在意味道的人，他喜欢好闻的气味，这道理就跟他喜欢整理房间一样，生活里有太多处理不掉的情绪，他会安顿好自己的五感，以免让这些感官扰乱他的生活。他很在意味道其实还源自于有个坏习惯，每当他紧张或是不知所措时，就会不自觉下意识地用手遮住脸，把手放在鼻子和嘴的地方，所以他格外在意自己手心的味道，他在学校时一天会洗五到六次手，为的就是保持手中有洗手乳的香味，天气干冷时甚至会用带有花香味的护手霜，当他闻到舒服的气味，至少不会在紧张场合语塞到直接逃离现场。

        游宇路被花市的人潮推着前进，大多时候就是走马看花，摊贩整齐地排列在两侧，有些人会走进摊贩的内部闻闻花朵的气味，但游宇路一直和摊贩保持安全距离，他极力地避免与人对话的机会。

        游宇路是喜欢花的。前年开始流行起干燥花，他为了摄影创作曾在网络上花了两百五十元买了一小束七彩色的满天星，带着那束花拍了两组照片，把花带去展场当布置品，可说是把花用到不能再用，最后才把花束扔进垃圾桶。

        花太贵了。这是那次之后他唯一的想法。

        不就是花吗？他就是买了几枝被阴干被染色的花，认真说起来，花的本质就是为了枯萎后死去，就跟人类一样，无论身份高低、贫贱与否，人都难逃一死。有的人追求长生不老，在游宇路看来他们就跟干燥花一样，透过人为加工妄想成为隽永，但是游宇路不是这种人，他倒想问问那些人，这么乏味的世界到底有何可图？

        游宇路一边回想往事，一边快速绕过挤满了人群的干燥花摊贩。

        花市除了一般市面上摘采下来送礼用的花，也会卖栽种用的，又分为香草植物、多肉植物、庭园造景植物等等，随着不同花期也会出现期间限定的花种，花市的后半部则是种子、肥料及种植用品贩卖区。

        游宇路打算就逛到用品贩卖区前端就折返回花市出入口，他在那个岔路看见一个在边角的摊贩，那个摊贩不像其他摊贩一样有浩大的阵仗和琳琅满目的花种，只有零星几盆挂在墙上，墙角下也只摆了几个盆栽，几乎没有人在这个摊贩前面多逗留，这种无人问津的窘境正好吸引了游宇路，一来他可以避开人群，二来这个摊贩对他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他看着夹在盆栽上的标签，才发现长着绿叶的那一盆是熏衣草，他又抬头看了从墙上垂下来的青叶，虽然同样都是绿叶，但是熏衣草的叶子颜色较白，感觉不争不抢。

        “你可以轻轻摸它的叶子，闻一下它的味道。”摊贩阿姨看难得有人会在她的摊贩前停留这么久，便邀请游宇路试闻味道。

        “……嗯……谢谢。”游宇路弯下身，轻拈了叶片，他的一切举止格外小心谨慎，生怕碰坏了熏衣草，之后他细闻手指残留的香气，先是一股微凉的香气吸入腹腔，游宇路更仔细的闻了一次，味道没有停留太多，彷佛在他闻第一次的时候就被囫囵吸取走了，只剩下淡淡的余韵停留在游宇路的鼻腔，随后被雨水的气味给盖过了，他没好意思再多摸第二遍。

        摊贩阿姨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从围裙口袋里拿了一把剪刀，蹲下来捏着熏衣草的枝枒上方剪去，说剪下来的一小截就送给游宇路。

        “阿？真的吗？”游宇路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拉大嗓门。

        “真的啊！阿姨都剪下来了，不送给你自己留着也没意思。”摊贩阿姨被那一句真的吗给逗笑了。

        “谢谢谢谢。”游宇路接过，把谢谢快速说了两遍。

        “阿姨，能问一下……请问熏衣草会死掉吗？”游宇路用指腹在小叶片上摩挲。

        “除非你没有给它喝水，或是给它喝太多水，它不喜欢太潮湿的环境。”

        “真的啊。”游宇路又一次吐出了一样的话。

        “照顾植物是很有灵性的过程，植物会依照照料者的心情去生长，如果你每天都很沮丧的话，那植物很快就会枯萎，可是如果你很有活力，它也会响应你的活力，长得头好壮壮。”阿姨一边蹲下身修剪多余的叶子，一边说道，等阿姨修剪完枯枝，起身后才发现游宇路已经一声不响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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