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季念一醒来的时候，头脑还有点昏沉。她刚刚从梦里突然转醒，还没忘记一些细节。
她躺在床上想了想梦里发生的情景，想起高中校门口那家罗森，一到早上和放学时店里人头攒动。想起学校旁边的奶茶店，总是有很多发传单的人围在那，将印有补习班广告的草稿本递给在等奶茶的学生。想起校门口永远拥堵的交通，无数接送孩子上学的车辆占着车道。
还有那条走了无数遍的回家的路，和昏暗的楼梯间。
梦里还有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他穿着宽松的卫衣，走在季念一的前面。
他从来没有回头过，也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季念一知道他是谁，她隔着一段距离默默地跟在男生身后。
他们一直前后脚走着，不曾交流。直到男生在一栋有些陈旧的公寓楼门口停下，等女生上前刷门卡。女生刷卡后，铁门在吱吱呀呀声中弹出一条小缝。接着，男生一只手将铁门拉开，示意女生上前。他跟着女生在电梯口停下，一起上了楼。
出电梯后，他放轻脚步跟着女生，在女生拉开消防门时替她撑了一把，然后一起进了楼梯间。
破碎的片段，零星的梦。
季念一数不清她这一觉做了多少个梦。梦里没有具体的情节，没有对话，她只是不断梦见很多高中时期的片段，看见放学回家的路，看见在考试的自己，看见自己在自习课低着头，悄悄用手机发消息。
季念一定了定神，逐渐清醒过来。
她打开手机一看，晚上八点。她眯着眼睛，一时不太能适应明亮的手机光线。
算一算，从早上到家匆匆洗漱完到现在，她已经睡了整整十个小时。
接着，手机屏幕在熄灭之前又闪现出微信语音的提示。
接通后，季念一开了免提和房间的灯。
“醒了没？晚上攒了局给你接风洗尘，赶紧起来化妆吧，乖啊。”
“在哪，都谁？”
“老地方，老三样。不过周泽初叫了几个他的研究生同学，之前没见过。”
老三样，季念一，乔雨昕，周泽初。
“行，两小时后到。”
季念一挂完乔雨昕的电话，慢慢整顿思绪，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回国了。
又是一年六月。她终于在英国完成了硕士的课程，回了国，即将见到阔别已久的朋友们。
读大学和硕士的这五年，她都鲜少回家。当初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她就只考虑省外的大学。
没有逃避谁，她只是不想在这个待了十七年的地方继续待下去了。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父母的庇护，想自由想叛逆想无拘无束。
哪怕离开爱她的父母和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所以，她一直在外漂荡。但也是时候，该回家了。
五年过去，这个城市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样子了。
今天早上从机场出来的路上，她才意识到，这座城市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过去还在开发的地方已经修建完成，晨曦中透着几处早起人家的灯光。新的建筑群正在拔地而起。
街景不同了，人也不同了。
五年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可以说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
也许是因为刚刚归来，产生了对这座城市的思念之情，所以才突然梦见了久远的人和久远的事。
真的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难怪离乡是怅惘的，归乡也是情绪化的。
季念一想到这，斩断了思绪，拿起浴巾走向浴室。
周泽初订的地方在一条酒吧街，他这种享乐主义，在吃喝玩乐方面从不含糊。开心了约一帮人请客吃饭，难过了约一帮人喝酒蹦迪。他不管这叫烧钱，在他看来，这叫及时享乐。攒个局认识一帮人，有用的平时联络紧密点，凡事都好互相帮衬点。没用的，人品不行的也不撕破脸皮，勉强当个玩伴，平时也能找点乐子。
所谓万精油，就是周泽初这种人了。他乐意自己组局，也不介意替人组局，他觉得多一个朋友不如多几个朋友。
季念一高中那会儿特看不上周泽初这样没底线地交朋友，总觉得他小小年纪就这么世故，所以周泽初当时没少受过白眼。可就是周泽初这种死皮赖脸的性格，他对季念一频繁递过来的白眼也不生气，照单全收。照他的话来说，他第一眼就认定了哪些朋友值得深交，哪些朋友只是酒肉朋友。
后来季念一问过周泽初，为什么当时自己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他还愿意跟自己做朋友。
她记得周泽初过了很久之后才在微信上回了她这么一段话。
他说：一一，我交朋友主要是看第一感觉，看对方是否真诚。眼缘和直觉这东西有时候还真就挺灵的，第一眼不喜欢的人后来怎么也喜欢不起来，那些虚头巴脑的小把戏一眼就能看出来，说漂亮话也完全不需要门槛，得学会看对方怎么为人处事。你别看我跟谁都处得来，但是我打心底里认定的人不多，你算那么一个吧。当时高一第一眼见到你时就觉得，这个小孔雀怎么那么骄傲，眼神没在哪多停留过，但看过你的眼睛，也会知道你是一个有底线的人。
一一，希望你不要因为自己的真诚难过，至少我和雨昕永远会真诚地对你敞开胸怀。
后来季念一总是回想起这段话，告诫自己不要因为真诚没有得到回应而难过，毕竟错的，不在于真诚二字。
于是，朋友总是这样，一起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荣升成为了好朋友。
而季念一认识乔雨昕，要更久一点。从初一开始她俩就在一个班，高中又直升了同一所学校，不过高一没分到同一个班。后来高二文理分班，父母联系了学校分班的老师，于是她俩又重新当起了同班同学。可以说，中学六年两个女生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
这种友谊在季念一介绍乔雨昕和周泽初互相认识之后，果断发展成为了风风火火三人组。即使后来季念一出去读大学，再后来出国交换和读研，另外两人一直留在c市，他们三人也没有断了联系。
他们总是在微信里东一句西一句，逢年过节准时地拨打视频。每个人发生的事情另外两人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好像距离在感情面前，并不是什么问题，至少他们三人的友情是这样的。
在那段季念一独自在外生活的日子里，这是最珍贵的安慰，也是最温柔的底线。
于是，季念一前脚刚刚落地回家，周泽初迫不及待地在当晚攒了个局给她接风洗尘。他还美名其曰地要帮助季念一同学尽快融入一些新鲜的社交关系，叫了一帮他的研究生的同学。
季念一到酒吧的时候，其余人都已经到齐了。
乔雨昕之前跟她打过电话，说酒吧营销在门口等她，待会带她到订的卡座上。
进去之后，季念一还没看见乔雨昕和周泽初这两人，就被几声礼炮吓了一跳，漫天的彩色纸片散落下来。
接着，一群人齐声说：“weleback!”
惊吓之余，周泽初把季念一从过道上捞过来，又把站在卡座上鸣礼炮的乔雨昕也拽了下来。他把两人一左一右揽在怀里，对着两个人的耳朵说，“欢迎回家啊，我们三剑客终于又集齐了。”
季念一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涌上来，她轻锤了一下周泽初的肩膀，笑骂道：“别这么煽情，为了见你们化了全妆，好好欣赏，千万别弄哭我。”
此刻，夜里十点半，酒吧里正迎来第一波客人高峰。场内电音震耳欲聋，dj在台上沉浸式打碟，不时地和舞池里群魔乱舞的人进行一些互动。在音乐的高潮迭起时，有灯光闪烁配合烟雾来为纵情起舞的男男女女助兴，不断地刺激着他们的感官。空气里混合着精致的香水味、烟味和各种洋酒的味道。夜晚，在这里，才刚刚开始。
都市男女在这里互相投递信号，酒吧成为一个猎艳的场所。
正是因此，在夜晚，人会寂寞，城市会寂寥，但酒吧里的男女不会。
他们迷恋于这些声色场所，沉醉于这一时的热闹。
但其实，喧嚣之后的宁静才是最孤独的。
季念一看着这舞池里的都市男女，她开始回忆，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踏入这种地方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些嘈杂是失了趣的。
她从一个乖巧的人，开始四处寻找热闹，最后又变为一个和声色场所不相关的看客。
周泽初开始带起酒桌节奏的声音拉回了季念一的思绪。
他给所有人倒满了兑好饮料的洋酒，说了一番祝辞，大家互相碰过酒杯之后干尽了杯里的酒。
接着他又给季念一挨个介绍了他带来的同学，大家开始玩一些摇骰子、小姐牌等等没有新鲜花样的酒桌游戏。
可能是刚刚归国的兴奋还犹在，季念一对所有人的敬酒来者不拒。
微醺之后，一些女生开始客套，或是赞叹季念一的穿搭，或是聊起口红的色号等，又询问是否能加个微信以后约着一起出来玩，季念一都爽快地打开了微信的二维码让她们扫。
后来，一些男生看季念一虽然面相挺冷，但其实挺好说话的，便悄悄换到季念一的旁边邀她一起玩骰子。季念一欣然应允，她一般赢得多，但输了也不赖酒。男生问能否加个微信时，她都说手机放包里了，你明天找周泽初推给你吧。
酒过三巡，季念一和乔雨昕约着一起去厕所。
厕所人满为患，不少不胜酒力的人跪在地上吐酒。季念一受不了这个味道，便先一步出了厕所在门口等乔雨昕。
她摸索出一根烟放在唇边，用牙齿咬破了滤嘴里的爆珠，一股醇厚的红酒味弥散开来。她点了烟，站在角落里一边等乔雨昕一边刷着朋友圈的动态，一抬头，一个男生正好从厕所走了出来。
几个小时前，曾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个男生。
那个跟着自己，一前一后进了公寓楼梯的男生。
那个冲冲撞撞，不打招呼就进入她高三生活的男生，最后他们又不了了之，各奔东西。
五年未见，他又长高了一点，头发比以前理得短了些，肩背宽阔了些，人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内敛沉稳了些。
好像就在一瞬间，酒劲涌上头。
周遭的电音仿佛都被按了暂停键，季念一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那么响亮，掷地有声。
她忘了指尖的烟，她甚至能听见烟火落地的声音，多响亮啊，燃灭的灰烬最终逃不过砸向地面的归宿。
她努力保持着镇定，匀速地呼吸着，不想被人侦破她的不寻常。
她知道对视的那一眼，男生也发现了自己。他正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很平淡地在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就像在问一个熟稔的人。
他没说好久不见，也没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而是抓住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记不清了……好久不见。”
“嗯。”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前。你呢？”
“今天……周泽初和乔雨昕给我接风。”
“那你们好好玩，我先过去了，回头联系。”
回头联系？
回哪门子头联系？他俩能是频繁联系的关系吗？
莫名其妙。
季念一看着他走远的身影，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耳边的电音声重新作响，身旁的男男女女也不顾及是不是在厕所门口，就开始拥吻起来，男生的手胡乱地摸，愈有往上走的趋势。也许他们刚相识，或是一起从酒桌上逃离出来，迫不及待地躲到角落，要在对方的身上留下印记，标识此人今夜为自己所有。
身边的人群越忘我，季念一越觉得格格不入。她像是一个观众，再也参与不到这荒唐中来。
没多久，乔雨昕甩着手上的水珠从厕所里走出来。
季念一率先开口，“我等你的时候碰到俞白了。”
“他也在这？这么巧？”
“嗯。”
“我是听说他不久前从美国回来了，但怎么这么巧，这也能碰见。”
“怎么你都听说了，我作为他的前女友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这不是大家怕你伤心嘛，以为你不想听到他的消息，所以没跟你说。你俩打招呼了？”
“打哪门子招呼，他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就走了。”
“男人，我不理解。听说他还跟袁某一起玩呢。”
“绝了，真的。这俩就该玩到一起去。”
“要不改明儿帮你打听打听他？”
“不用了，以后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人。”
季念一和乔雨昕挽着手一起回了卡座。没再喝多久，季念一就告辞回家，明天一早得乖乖巧巧去父母那报道。
周泽初把季念一送上了出租车，又叮嘱她到家之后来个消息。
季念一按下车窗，“行，你少喝点。要是你朋友找你要我的微信，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吧，别推我名片啊。”
周泽初显然喝得有点飘了，脚步都不太稳，朝季念一挥着手说，“得嘞，师傅走吧，慢点开啊。到家说一声噢，我的一。”
季念一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的夜景，她感觉到繁华和陌生。就像她感受到的俞白一样，他比以前更吸引人了，但也更陌生了，或许她从来也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俞白第一次送季念一回家时，在出租车上果断地牵起了她的手，又将两人的手牵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缓了几秒，他见乔念一没有收回手，便用掌心握住手指，用大拇指摩挲着她的手指骨节。他的拇指在四个骨节中一起一落，来回摩挲，好像女生的手是什么宝物，他专心地玩着这样乐此不疲的游戏。
那时，两个人都看着一左一右窗外的风景，没有交谈，享受着这夜晚的静默。
回到家，季念一开始卸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如果头发再长一点，如果眼神没有这么厌世，如果没有画高挑的眼线，没有刷浓密的睫毛……
即使她改变穿搭和妆容，她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以前，她的眼神清冷，是因为她对这个世界都不甚感兴趣，但是有人带她领略了这个世界里有趣的那一部分。
而现在，她讨厌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也可以说在她经历了无数热闹和刺激之后，她变得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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