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伎乐天
丹朱先前不吭声,只为看这马屁精今日还能作什么夭。直到有人出声应和,她闻声望去,发现又是那个小奴隶。
见了鬼,小奴隶分明是她花了大钱买回来的,她都没使唤上几回,竟叫这小病痨鬼占尽便宜。
丹朱正想开口喝退李玄同,不许他为眼中钉奏乐伴舞,容玉致先她一步道:“行,那就你了。来为我吹笛伴舞!”
李玄同闻言起身从人群后走出。
容玉致一言定音,走回石冉身旁跪坐下来,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勾了勾手指。
“师兄,笛子。”
石冉不错眼地盯着她,似欲看穿她的皮囊。
容玉致满脸堆笑,好似当真就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瞧不懂石冉那若有所思的眼神。
半晌,石冉道:“拿笛子来。”
一人应命,返回帐篷中拿笛子。
容玉致起身,血色罗裙旋开,宛若石榴花灼灼盛放,虽年纪尚小,还有几分青涩,却难掩丽质,在火光映照中美得不可方物。
她走到石冉对面,指挥仆从铺上簟席,造出一个简陋的舞台,令李玄同坐于东面,而后弯腰脱下珠履罗袜,套上两只金脚镯,赤足踏入簟席。
那一双雪足小巧纤瘦,肤若凝脂,趾甲微粉,透出靓丽的色泽。金色的铃铛从脚踝垂下,更称得她骨肉匀称。
李玄同离得最近,那双雪足骤然闯入他眼底。
只见那右足脚踝附近纹着一道蜘蛛样的刺青,色呈血红,若非他离得这般近,恐怕会将那刺青误认作伤疤。
红蜘蛛纹样眼熟,他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直到耳边轻轻响起一声铃响,少年才垂下眼帘,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女子之足,本为私密,按中原礼教风俗,万万不可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
不过她行事狭邪,不受拘束,有此行径倒不意外。
李玄同再次将目光转回容玉致身上,这次刻意避开了她双足,反而一门心思地盯着她鸦发若云的后脑勺。
谁能想到她生得这般乖,却是满腹坏水。
他忽然觉得这个年龄相仿的少女实在有趣,就这么拿来喂天魔蝎,似乎有些可惜。
也罢,便宜那天魔蝎了,真是牛嚼牡丹。
“护法。”仆从半跪在石冉身边,双手高举过顶,奉上一支碧玉短笛。
石冉接过这件本命法器,手指抚过微凉的笛身,动作狎昵,目光仍直勾勾地落在少女身上。
少女依旧笑眼弯弯,李玄同却听到她呼吸声蓦地加重,似乎憋气憋得很是辛苦。
容玉致脸上带笑,心中已将石冉千刀万剐:狗东西,总有一天本座要剁了你,送你进宫当个阉奴!
“三师兄——”她出声示意石冉将笛子抛过来。
石冉扬手,碧玉短笛准确无误地飞入少年怀中。
李玄同捡起笛子,见那笛玉色莹然,形似竹节,凑到唇边吹了两声试音,音色清亮,低处幽袅,高处破云,竟是颇有风骨,毫不媚俗。
端的是一件难得的乐器。
好笛子!
有道是其剑如人,其笛又如人。本命法器需性命双修,以神魂温养。想知道一个修士心性如何,观察他的本命法器最是直接了当。
李玄同没想到,她的本命法器竟是这番模样。
容玉致问:“试好音了?那便开始吧。你会吹什么曲子?”
李玄同配合她做戏:“仆下不才,倒是有首名为《野竹》的曲子可为九娘伴舞。”
他擅自给那首不知名的曲子取了个名。
石冉道:“有意思。你这笛子唤作竹骨,他吹的曲子名为野竹,可惜这茫茫大漠连根草都见不着。”
“这曲子倒是听着新鲜,有个什么讲头?”
李玄同道:“回护法,此曲乃是出自一首诗。”
“哦?说来听听。”
少年眼观鼻,鼻观心,念道:“野竹野竹绝可爱,枝叶扶疏有真态……”
诗才念了两句,石冉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意有所指地看着少女,道:“确实是很可爱,哈哈哈……”
哈哈哈,哈你个狗头!
容玉致气得涨红了脸,回头白了李玄同一眼:本座准你说那么多废话了吗?
但在外人看来,她这脸却是羞红的。
李玄同给石冉拉了一波仇恨,假装压根没发现容玉致的怒意,将碧玉笛一横,朝她颔首,示意他已做好准备。
容玉致只好深吸了口气,摆出一个起剑式来。
一道空灵的乐声自碧玉笛中淌出,少女手臂柔软,婀娜袅袅,指翻兰花,对月弄清影。沙漠上的风轻轻拂动她的裙带,伴随她拧腰旋转的舞姿四散飞扬,直欲乘风而去。
笛声渐渐高昂,穿云破月。
少女旋转的速度也愈来愈快,长剑刺出若雷霆震怒,金铃碰撞,喈喈作响,宛若激烈的鼓点。
若说前半段笛声中,蹁跹起舞的是不染俗尘的蟾宫仙娥;那么此刻腾踏纵横,剑凝清光的少女仿佛化身成佛祖坐下的伎乐天。
不,不是佛祖座下,是堕魔才对!
趴在沙丘后遥遥观望的天魔蝎看得入迷,忍不住摇头摆尾,它身后那串徒子徒孙有样学样,竟也跟着群魔乱舞起来。
感应到天魔蝎所为,少年唇角笑意隐隐。
一曲将尽,少女点足跃起,裙裾凌空,飞去逐惊鸿,腰肢似柳柔韧,身姿如弓劲飒,对月刺出最后一剑。
这一刻,似乎人间所有月华都凝聚在这一剑上。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笛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石冉心潮澎湃,丹朱竟也看得忘了饮酒。
李玄同放下碧玉笛,指腹抚过,原本温凉的玉壁已被握得微热。
容玉致落地收剑,擦了擦额头细汗,举剑拱手:“三师兄,丹朱师姐,玉致献丑了。”
李玄同的手指蓦地用力,按住一道笛孔。
原来她叫玉致。
这几日光听石冉喊她小师妹,丹朱骂她小病痨鬼,竟不知她本名。
石冉许久才回神,抬手缓缓拍掌,这回却是真心实意地赞道:“小师妹有此舞艺,本宗的神舞祭当真是后继有人了。”
欢喜宗的侍法童女需担负起祭祀之责,每年都要在万千信众面前向神佛献舞。
此言一出,丹朱当即摔了杯子,拉下脸来。
容玉致有意挑拨石冉和丹朱的关系,闻言笑道:“三师兄当真说笑了,宗内那么多位师姐,哪里轮得到我这个最晚入门的来献舞?难道丹朱师姐便不行吗?”
石冉一时口快:“丹朱自然是不如你……”
丹朱忍无可忍,挥鞭若电,朝石冉抽了过来。
“石冉!”
石冉五指箕张,手若鹰爪,朝赤血鞭抓去。
他虽不想跟丹朱动手,可丹朱发起脾气来哪里是他说一句停下便肯罢手的,只得被迫迎战。
这一对师兄妹很快打得如火如荼,难舍难分。
容玉致双手抱胸,隔岸观火,嘴里喊道:“三师兄,丹朱师姐,你们快别打了。”唇角却快翘到天上去。
她还不断从旁添柴加火:“哎呀,三师兄小心!”
“啊,丹朱师姐快退,仔细别被三师兄伤到脸!”
李玄同坐在角落里,拿着笛子轻敲手心,慢慢将掌心药粉涂遍笛身,静看这挑事精唯恐天下不乱。
丹朱修为终究不如石冉,一炷香后便败下阵来。
石冉负手身后,冷冷看她,头一回不留情面道:“丹朱,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看你是女人,让你两分,你还嫌不够,还要得寸进尺!”
他发辫松乱,衣服破了几处,脸上也挂了彩,真是大大丢了面子。
容玉致迎过来,踮着脚,拿出帕子往他脸上擦去。
“三师兄,你流血了呢。”
石冉这才后知后觉,更是恼火,冷笑道:“即便本座今夜在此杀了你,回去也不过是被世尊罚上一百戒棍,你以为当真有谁把你当回事吗?”
丹朱嘎嘣一声接上脱臼的手臂,反唇相讥:“石冉,你要真有本事,便来杀杀看啊!”
瞧,这便是魔道。所谓同门之谊,便是这般脆弱。容玉致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丹朱好妒易怒,石冉刚愎自负,最好颜面。她上辈子在这两人手里吃过不少苦头,对二人的弱点简直了若指掌。
石冉岂能在小师妹面前落了面子,刚要回击,却是被容玉致轻轻一拽衣袖。
只听她道:“三师兄,同门和睦,才是长盛之道。师兄宰相肚里能撑船,莫要再与丹朱师姐置气了。”
石冉听她抚慰之语,慢慢冷静下来,朝丹朱道:“罢了,你个性如此,我原不该与你相争!”
话虽如此说,却仍是心怀芥蒂,看容玉致越发讨喜,瞧丹朱越发可恶。
丹朱才不领情,讽刺道:“你色令智昏,早晚有一天死在这上头!走着瞧!”一甩鞭子,转身大步流星走出营地,自找地方泄愤去了。
石冉简直要被她怄死。
他色令智昏?明明她的面首比他还要多好吧?
容玉致道:“丹朱师姐乃是怒不择言,三师兄自是明智威武。”
石冉摆了摆手,也没了继续饮酒作乐的兴致,只命人将竹骨收回,重新藏好。
容玉致一舞作毕,又觉得肚子咕咕咕地唱起空城计,便坐回火堆旁,慢条斯理,吃相优雅,很快吃下半只兔子。
哎呀呀,烤兔肉可真好吃。
石冉纵是此时反应过来容玉致在作怪,却也没有心思责骂她。毕竟一个胆敢打破他脸的师妹,和一个小意奉承,惹人怜爱的师妹,是个男人都会偏心后者。
次日清晨,一行人再度拔营上路。
石冉和丹朱再未说过一句话,二人关系显然闹得很僵。
容玉致骑着骆驼,优哉游哉地撑脸看戏,啧啧不已。
“九娘似乎很擅长夸人。”
容玉致笑容一滞,蓦地想起少年昨夜念的那首《野竹》诗来。
什么“野竹野竹绝可爱”,乱七八糟,狗屁不通,令人羞耻!
她冷哼:“是呀,我可会夸人了。被我夸过的人都死了,你要不要试一试?”
李玄同:“…………”
容玉致靠近少年耳畔,声音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今日要是拿不回竹骨,我把你埋沙子里当竹笋种!”
今日,便是他们定下的跑路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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