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XIII.单向问答

“我绝不向人类妥协！”

        吸血鬼听了伊利亚德的话，抬起血红一片的面孔，向他充满仇恨的对峙。他身上铁蔷薇所造成的伤口，因剑里寄宿的诅咒而永不愈合，剥夺他看似永恒的生命，令鲜血噼啪作响的溅落。而他那缺失了眼球的，空无一物的眼眶，便在一片浓黑的寂静里，燃烧着地狱深渊似的火光。

        伊利亚德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说，并丝毫不将吸血鬼视作威胁。他灵魂中所盘踞的，那种压倒一切的气势又迸发出来，使他周围的月光都看起来那样冷冽。

        他垂着眼睑，灰绿色眼里的神情便泛着残酷而又无奈的光芒，因他不愿与异类交谈，也不愿向人类道路上无法原谅的叛徒施以目光。但他依然有许多疑问，许多难以说明的企图，使他不得不开口，不得不作令人烦闷的拖延，他说：

        “于审判面前逃避的懦夫，与我说话不是妥协，而是你与天父临终忏悔的时机。”

        “然而即便与你坦白，回答你的问题，作无谓的退却，你也依然不会宽恕我……”

        吸血鬼这样略带嘲讽的笑了起来，巨大的痛苦使他面孔扭曲，使他脸上的神情几乎已不能被称之为笑容。但他依然看着光明隐退的世界，看着那伴随他长久生活的，沉默无言的黑暗，并从中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温柔。他情愿死在这黑暗里，死在这曾赐予他生命的鲜血中，便抬起头来反问：

        “不是吗，麦克林的屠夫？”

        加卡尔听了，忍不住去看那位伯爵脸上的神情，他并不以为“屠夫”是某种称赞，也并不以为伊利亚德会热爱如此的声名。但那位伯爵却只是含着玄妙的目光，并如从前一样冷静的审视着，从容的微笑着。他似乎是圣人磐石塑造的雕像，外表悲悯而内心坚硬。

        加卡尔有时不能明白，人究竟需要怎样的经历，才能拥有如这位伯爵似的，悲悯而又坚毅的个性。他想，如果存在这种途径的话，是否他就不会为从前犯下的错误而痛苦，为从前无法消抵的罪恶而迷茫。他于是在心底里彷徨的思索，并恳求伊利亚德的回答，恳求来自那位伯爵的，告慰一切的宽恕。

        可是伊利亚德，面对吸血鬼的质问，面对加卡尔的探寻，却并没有令人解脱的话语。他嘴里的烟卷已燃烧到了尽头，在橙红火星里垂下松软的苍白灰烬，并随着嘴唇的动作落在地上，不发出一点破碎的声音。这位伯爵顿了顿，忽然注视起吸血鬼的面孔，并向他冷酷冷静的说道：

        “凡有血气的就必一同死亡，世人必仍归尘土。而你，以欺骗为永恒的虚假生命也终有尽头，否则人们为何称我为‘屠夫’，为何选择用杀死来救赎？吸血鬼，你的罪也绝无可恕。但你可以在此时选择短痛，选择容易的道路，抑或是被诅咒剑割断血管，斩断关节，匍匐在地直至地狱的尽头。你听说过我的名字，你知道我不会向你同情。”

        伊利亚德的话语，缓缓回响在空旷的废墟里，敲打无法跳动的心脏，刺透罪恶僵死的魂灵。吸血鬼于是浑身颤抖起来，并露出莫大悲哀与恐惧。他有些恍惚失落的意识到，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永生也好，不死也好，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幻梦，不过是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昙花一瞬的泡影。

        而即便他自诩逃避了衰老，他也依然在命运的手掌里起舞，依然是毫无希望，毫无未来的躯壳，依然不过似是而非的生活。他因这意识而颓然，并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情不自禁的仰倒在楼梯上。他说：

        “她们都在楼上。”

        伊利亚德听了，呼出一口烟草的雾气，并用眼神让加卡尔确认这话语的可信。加卡尔收到他的指使，于是迈开脚步，动作轻捷的走过楼梯，向仓库二楼的平台而去。但那位伯爵却没有跟着动作，只是一如既往的，语调冷淡的向吸血鬼提问：

        “那么沙特尔部门的，今晚的屠杀案呢？”

        “今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没有离开过这里，我也不知道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伊利亚德于是不置可否的沉吟，并改换话题，继续追问道：

        “两个月前，是否有人曾告诉你，巴黎支部行动队的消息？”

        “是的。”

        吸血鬼这样承认道，并嗓音嘶哑的解释起来：

        “无论你怎样想，我都并非自愿参与这些事情。我只是一个被胁迫了的棋子，在三个月前被一个带着装有眼球的木盒的吸血鬼命令，收集沙特尔当地人类的鲜血。”

        伊利亚德听到他所说的，关于木盒的消息，发觉自己先前推断的并没有错，卢瓦尔河畔的事件也好，沙特尔的事件也好，背后都存在着莫大的联系。他因此顿了顿，向吸血鬼进一步探寻：

        “那个胁迫你的同类长什么样子？”

        “银发，银眼，脖子和手上有黑色纹身的男吸血鬼，似乎会使用魔法之类的能力。他告诉我关于法皇眼的消息，指使我的行动，我别无选择。”

        吸血鬼说完，并忽然从伊利亚德的沉默里，读到了一切结束的号角，读到了死亡将近的信息。他于是又扭曲的笑了起来，并对伊利亚德说：

        “你问了我这样多的问题，我也能问你一个吗？”

        伊利亚德听了，举起手里灰黑色的短剑，向他缓缓说道：

        “我不会回答。”

        他说完，便把手里的短剑刺进了吸血鬼的心脏。而随着一声沉闷顿挫的□□，苍蓝色的火焰又徐徐的燃烧起来，跳动盘旋的燃烧起来，余下一地灰黄的沙砾。

        伊利亚德于是在那火焰面前收回了短剑，尔后沉默无言的，向仓库的二楼走去。他脚下的老旧楼梯摇摇欲坠，散落下砖屑与尘埃，并在黑暗里掷出细碎伶仃的声音。不久之后，这位伯爵就在楼梯口上见到了加卡尔的身影，见到了这位南欧青年手里的银白□□和彩色丝线。加卡尔与此同时也见到了他，并抬起一双充满愧疚的目光，对伊利亚德告罪似的坦白：

        “这是法皇眼的□□，和阿加莎的手链。”

        伊利亚德于是忽然间明白了他话语里的含义，因此向他沉默无言的点头。他已见证了许多无可奈何的结局，经历了许多不能挽回的失去，他不免时常想到，也许他们的工作并非拯救，只是在黑暗里无穷无尽的面对，无穷无尽的杀死。

        而在他咫尺之遥的对面，夜色虚浮飘渺的弥散，投射在血腥腐烂的尸体上，对抗那自房顶倾泻的，水一样的月光。地上干涸的血液，死人浑浊的眼神，便在这月光里发亮，发着令人不能注视的悲哀。尸堆之下，还画着一圈红色的，三角形状的印记。加卡尔见了，忽然走过去，细细的端详起来，并对伊利亚德说：

        “我从前也见过这样的标记。”

        伊利亚德循着他的目光，也与他一同望向地面上纠缠的图案。这位伯爵在看见那图案的一瞬，顿了顿，脸色变得复杂而又疑惑。他咬着嘴唇，有些迟疑的，向加卡尔提问：

        “你为什么觉得这是标记？”

        “因为我曾在法国的许多现场见到过它，我以为是某种组织，确切说是与我仇敌有关的记号。”

        “你的仇敌？”

        伊利亚德追问，加卡尔于是对他回答：

        “是的，很久以前名叫维多的男吸血鬼杀死了我的养父，也就是上一代巴尔干猎人，而我则用铁蔷薇砍下了他的手臂。我一直追踪在‘独手吸血鬼’的消息，并在他过往的行踪里，见到过许多次这样的标记。”

        “但加卡尔，这并不是标记，这是法阵……是与卢瓦尔河畔木盒上相同派系的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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