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XVⅢ.共舞

夜色如帷幕，在浓云下缓缓垂落，拢起暧昧的天光，让月色铺平大地。风剧烈的吹动起来，席卷着空旷的广场，席卷那灰蓝天幕下，每一个震颤的心灵。

        黑暗深不见底，如同无边无际的命运，茫然独立的存在，摆弄早已注定的结局。加卡尔望着眼前的黑暗，忽然意识到，自己又站在了深渊的当口。他便回想起那位伯爵的话来，回想起那些关于保护与拯救的说明，回想起其中不顾一切的愿景。

        伊利亚德在与罗塞尔的交谈里，察觉到佩罗讷大地上暗含的阴谋，察觉到巨大法阵下的致命陷阱。但这位伯爵却否定了同僚们关于撤退的提议，并布置下覆盖全域的索敌法阵，决心以自己的生命为诱饵，与不为人知的对手交锋。

        这位伯爵在部门大楼的顶层，启动了探索吸血鬼的庞大魔法，以水晶和银粉为根基，指示敌人行动的痕迹。他一面维持着魔法的运转，一面向佩罗讷部门交代，要他们听从自己的情报，在大楼和广场设下防御。

        伊利亚德做完这些，又咬着烟卷与加卡尔对视，与之交换战胜一切的决心。他在片刻以后，向那位南欧青年态度和缓的解释，运行法阵需要莫大的专注，所以不能有丝毫懈怠，也不能回避任何来自对手的攻击。他全然信任加卡尔的能力，并因此愿意托付己身的安危，托付己身的勇气。

        但加卡尔却并不那样信任自己，也不敢肩负这些沉重的期许。他心想，那位伯爵实然还有许多退路，可以让佩罗讷的部下们替他战斗，也可以选择向巴黎支部寻求帮助。然而伊利亚德却无意于此，并一心走上了最决绝，最凛然的道路。似乎这位伯爵生来就是为了救赎的，生来便有牺牲的觉悟，并在两难里现出近似温柔的残酷。

        加卡尔的心于是毫无征兆的疼痛起来，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他有些野蛮的想到，没有任何人是注定要付出的，正如也没有任何人是注定要宽恕的，甚至没有任何人是注定要正确的。但这些话语噎在他嘴里，仿佛某种不合时宜的借口，找不到一点合理存在的意义。

        他这样想着，望向不远处那位伯爵所在的位置，望向索敌法阵发出的，银白色的光芒。那些光芒固执的穿透黑夜，仿佛静静注视的双眼，在予他不可磨灭的希望同时，也带给他难以消解的深沉痛苦。尽管他从未了解伊利亚德的一切，甚至对于这位伯爵的过去也知之甚少，但他出于报答，出于炽热的情感，此时此刻却希望能够做些什么，能够抵消那些无能为力的过往。

        他想到这里，又低头俯瞰着广场，俯瞰着广场上身穿制服的部门成员。而那被称作“极境之盾”的，拄拐杖的罗塞尔，便正扬起手来，指挥着卡车上重型机枪的装卸。他命令部下把机枪拖到废井的边缘，并调校好枪架的齿轮，确保射程可以支援广场的每一个角落。尔后那包裹在机枪上的，红灰色的防水帆布便骤然揭开，钢铁枪管暴露在月光之下，发出寒冷坚固的光芒。

        难以想象，佩罗讷部门还保管着这样的装备，更难以想象，世上存在需要用重机枪来杀死的吸血鬼。加卡尔因此从这位部门负责人身上，感到了某种与伊利亚德相似的从容，感到了某种一往无前的勇气。他意识到，也许这就是坚毅的力量，也许这就是以身为盾的人们，在绝境里迸发的希望。

        半个小时以后，黑色的无线电台里，罗塞尔那把沉稳嗓音在夜空里缓缓回荡：

        “各单位注意，保持戒备。”

        “收到。”

        伊利亚德这样说着，忽然弯下腰去，从脚下拿起了用于连结法阵的银质链条。索敌法阵于是轰然启动，水晶与银屑组成的图案，便在夜色里发着波纹似的光芒。而那麦克林家族独有的，清澈澎湃的魔力，在部门大楼的四周流转，如同丝线一样交织，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

        加卡尔就在这时，就在这巨网笼罩天空的时候，看见广场四周的，无边无际的黑夜发生了变化。那黑夜在一瞬间仿佛活物似的扭动，仿佛活物似的前进，并在微弱灯光里现出了原本的形状。

        一群吸血鬼从虚空里爬出，手脚并用的，挥落着仿佛泥泞的夜色。它们并不如加卡尔从前所见的那样，具有虚伪的理智，似人的表象。它们更像是某种野兽，某种在黑暗里抛弃一切的怪诞，某种卑贱丑陋而挣扎乞活的异类。

        “正面九点方向六，二点方向三。”

        伊利亚德的声音忽然如祷钟似的冷冽响起，并指挥远处的法皇眼同僚扣下扳机。而随着他那话语，大口径的洗礼银弹呼啸着穿破空气，咬开脆弱腐朽的皮肉，并在黑夜里炸开一团殷红蓬勃的血雾。血雾中，苍蓝色的火焰再度腾起，再度噼啪作响的燃烧，点亮一片实际并不算大的土地。

        加卡尔望着那些不能言语的，与野兽别无二致的魂灵，发觉伊利亚德所说的并没有错——

        这样的生命，实然已不能被称之为生命；

        而这样的生命，也唯有杀死，杀死，与杀死的结局。

        然而就在他这样感慨的时候，那些好像试探的似攻击都刹那间安静下来，吸血鬼们退回了黑夜，广场上因此只余一片莫名的死寂。夜风轻轻的拂过，吹散沙砾，吹散硝烟的气息。

        随着寂静的降临，那位伯爵脚下运转的法阵却忽明忽灭的闪烁起来，发出一阵残烛似的光芒。伊利亚德于是在这光芒里意识到对手的迫近，意识到法阵运转的困难。他看着加卡尔所在的方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提醒这位南欧青年做好戒备的行动。

        但就在他说出这些提醒以前，就在他发出任何声音以前，震耳欲聋的爆鸣却如霹雳惊雷，打断了所有人类贫瘠的语言。部门大楼窗户上的玻璃在这爆鸣中应声而裂，崩落成一片又一片雪花似的碎屑，飘飘闪闪的落下。某种源自本能的恐惧，源自灵魂的敬畏，便顷刻间击中了在场所有人的全身全灵。他们的心脏狂跳起来，呼吸收紧起来，并毫无缘由的意识到，有自己所不能对抗的强敌正在靠近。

        加卡尔也体会到了同样的感情，但他在这恐惧里，却又怀着莫名的，急于毁灭的欣喜。冰冷无言的狂风，于是同这恐惧与欣喜交错，掠过他的脸颊，冲破所有不堪一击的阻拦，奔向法阵的源头。

        而就在这时，那位伯爵手握簇新的银链，终于抬起了他的双眼。那双灰绿色眼里的神情依然平静，依然充满了宽恕，充满了压倒一切的镇定。

        他轻声低语：

        “对决吧，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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