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XX.黎明

伊利亚德拿着黑色的无线电对讲机，向罗塞尔简短的说明起情况，并坐回了索敌法阵外的座椅。地面上，水晶与银屑的光芒暗淡下去，隐匿在一片虚空的黑夜里，没有一点闪烁的踪迹。那位伯爵仔细查阅了麦克林本邸送来的手册，并结合佩罗讷部门测绘的三角法阵外形，对罗塞尔说道：

        “法阵由内部的动力来源和外部的阻断魔法两方面构成，为了保持稳定，应当先拆除内部结构。内部包含螺旋线、溪流和风信子，分别象征能量、汇聚和血与生命。首先去除溪流，截断因果间转化的途径。其次去除风信子，减少法阵对吸血鬼的引力。最后去除螺旋线，停止阻断魔法的供应。”

        加卡尔在一旁静静的听着，虽然以他对魔法的理解，并不能全然掌握这些话语里的含义。但他依然关心佩罗讷部门的情况，正如他关心所有血与灰里战斗的生命。他于是走向不远处破损的玻璃窗边，并从那窗户里下望，见到广场上逐渐熄灭的三角法阵。

        “伯爵，我们已按您所说的，去除了内部的三角结构。”

        半个小时以后，罗塞尔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那位伯爵于是放下心来，继续比对着手册与图纸内容，对佩罗讷部门从容镇定的指示：

        “外部的阻断魔法包括死蛇、尖刀和蜡油，分别暗示腐化、割裂和凝固，必须按照逆序拆除。首先拆除死蛇标记，即阻断的终点。其次拆除尖刀的标记，即阻断的核心，最后拆除蜡油标记，即整个阻断法阵的来源。”

        伊利亚德说完，撑着膝盖从座位上站起，并来到加卡尔身边，与他一同凝视着黑夜下静默的一切。他看着看着，忽然从制服外套里拿出烟卷，又潇洒的点燃火机，让灰白色的烟雾徐徐腾起。

        加卡尔于是侧过头去，希望对这位伯爵说些什么。但当他见到那双平静温和的灰绿色眸子时，当他见到那双灰绿色眸子里仿佛宝石浸没在水中似的光芒时，他便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言语所不能承载的，朦胧迷茫心绪。

        他便在这朦胧迷茫的心绪里，感到一阵奇妙的心痛。他不明白，伊利亚德为何要这样冒险，为何要这样赌上自己无可替代的生命。虽然这也许又是一场肩负重任的拯救，也许又是一个两难挣扎里的决定。但这一拯救，这一决定，却都似乎不可避免的，带着某种归于毁灭的心境。

        而在他眼里，在孤独的猎人眼里，这位享誉欧洲的，坐拥盛名的伯爵，无论如何都不该抱有这样的心境，更不该固执的，独自将巨大的困难承受。毕竟他还有值得信任的部下，还有可供驱使的依靠，根本不必这样孤绝，这样好像温柔的残酷。

        他想，也许他们怀着截然不同的个性，却实际上并没有太多差别。他们都彷徨着，徘徊着，在与地狱别无二致的人间里。他们与吸血鬼战斗了无数次，与恶魔面对了无数次，却依然无法消灭内心难以言说的痛苦，依然会发出毫无缘由的叹息。他们都是命运的囚徒，渴望救赎而又失却救赎，被判在血与灰里匍匐。

        加卡尔想到这里，便忽然不能抛弃内心拉扯的念头，不能抛弃这些似是而非的拯救。他希望能够帮助这位伯爵，希望能对茫然无觉的囚徒伸出手去，不管这伸手究竟是不是同病相怜的愧怍。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广场上的法阵却忽然有了变化，忽然闪烁起暗红的光芒，仿佛一团将近的火焰，又仿佛一点崩落的流星。那法阵的三角外形在黑夜里逐渐消散，又无声无息的腾起，于半空中炸成一团如血的碎片。

        “伯爵，一切顺利。”

        那位伯爵手里的对讲机这样说着，并使伊利亚德轻轻的笑了起来。他咬着烟卷，看着黑夜里永远战斗的法皇眼同僚，看着远方地平线上跳跃的朝阳，进而意识到那是天父在亲吻他有罪有义的子民。他于是转过身去，看着加卡尔的眼睛，并对他说：

        “感谢你为所有生活在阳光下的生命战斗。”

        加卡尔听他说话，注视着那双血色单薄的嘴唇，忽然忍不住心脏痛苦着狂跳。一股莫大的宽慰，令人动容的力量，刹那间袭击了他的胸膛。使他几乎想要落泪，几乎想要匍匐在那位伯爵的脚下，并告诉他，自己是怎样在这简短的话语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救赎。

        他从前一次又一次的拷问，一次又一次的挣扎，无非是想消除过往纠缠的悔恨，找到原谅宽恕一切的方法。而那位伯爵，就在此时此刻，轻轻柔柔的，将他百思不解的答案告知于他。他意识到，他人的慰藉是那样虚假，他只能用自己的双手拯救，并用自己的双手拯救他人，同时也真真切切的拯救着自己。他必须为别人做点什么，并藉由别人的影子，来回报自己肮脏可鄙的魂灵。

        加卡尔于是顿了顿，饱含真挚的回答：

        “我从来与您并肩作战。”

        他话音刚落，房间的大门便忽然打开，所有佩罗讷部门的成员都透过门框，神色激动的看着他们，向他们致谢，为他们祈祷。伊利亚德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同罗塞尔用力的握手，并从制服外套里拿出一张正方形的纸片。他说：

        “我考虑了一下。”

        并把纸片递到罗塞尔手中，并接着说道：

        “关于广场上的那口废井，三角法阵给了我许多灵感。让我想到可以将其作为魔法运行的供给，并在外围构建驱逐法阵，保护佩罗讷部门的安全……这是驱逐法阵的内容，你们去采购一些材料，就可以着手布置了。罗塞尔，上天见证，救他的信徒，恕他的子民。”

        那位佩罗讷部门的负责人听了，眼里于是涌现出莫大的感动。他呆呆的站在原地，半晌，才发出一声感慨的，沙哑的叹息。他想，也许这就是人类的勇气，就是人类维持战斗，面对强敌的意义。而正因这种勇气，这种意义的存在，人类才能长久的，在这残忍而又温柔的大地上屹立。他怔愣着，半晌才伸出手来，与伊利亚德久久的握紧，并说：

        “伯爵，我愿为你祈祷，愿你永不落败，永不伤悲，永不失去！”

        伊利亚德听了，尔后在这话语里垂下眼睑，轻轻的微笑，使那缠绕在他周身的，奇妙的镇定，又显示出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他眼里的悲悯是那样真实，那样仿佛感同身受，仿佛近在咫尺。他向罗塞尔，向佩罗讷的人们告别，便踏上了返回巴黎的归途。

        罗塞尔看着那位伯爵的，衣摆飘摇的背影，忽然发自内心的想到：

        只要有伊利亚德的指引，

        圣人脚下的信徒，命运手里的奴隶，

        终将往那黑夜里去，终将用血与灰来见证，燃烧灵魂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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