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垂怜
暮夏湿气重，三四天连绵雨丝不断，像断线的风筝，摇摇晃晃跌落到地。
窗里向外看，风景极好。
温琼寒不会赏景，但她看着自己师父斜斜支颐往外看的模样，只觉心神恍然。
那一袭白衣，随风飘扬，吹入她心。
捏了捏指尖，温琼寒敛下眸中暗色，恭敬上前。
“师父，您要去接那个小姑娘吗？”
楚念闻声扭头看她，凌厉漂亮的桃花眼中俱是无情，眼尾一点淡色红痣更是惑人。
懒懒摆手，说出的话冷漠寡淡：“和我有什么关系？”
温琼寒笑着说：“徒弟只是觉得师父对那个孩子似乎有些上心。”
她说得谦卑正直。
心底却舒畅不少。
温琼寒嘴里那个孩子是她和楚念下山游历至此，在皇宫里偶然遇到的落难小公主。
这位小公主的亲生父亲刚被篡位，无依无靠，可怜得紧。
这本没有什么，只是，楚念对那女孩儿的态度，有些不太对。
温琼寒对楚念的态度一向敏感，能察觉到那缠绵如雨丝的哀伤。
故意发问罢了。
楚念这次却没有如她的意，思虑良久，承认一般轻点了点头，道：“确实有些上心”
温琼寒心跳一滞，指尖再次握起。
在楚念身边三百年，从来未见有一个人能得到她的怜惜。
这次……
她不敢细想。
楚念也没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起身，披上大氅拿起伞，向外走去。
温琼寒自然跟上。
外面还在下雨，她们只有一把伞，温琼寒下意识去接伞为楚念打着。
一如往常。
楚念却偏了偏身，躲开了，敛眸道：“你我师徒，不该你为我打伞。”
再招手，手上多了把红伞，声音仍然清冷：“你打这个。”
温琼寒强颜欢笑着接过，苦涩却泛过全身，直达心脏深处。
面上仍旧温和守礼。
楚念没再管她，执伞向前走。
地上青石瓦沾水滑腻，每一步都走得仔细。
清脆的“嗒嗒”声提醒着温琼寒，她们是在去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一个漂亮过分而招致楚念特殊对待的女孩子。
妒火已经压抑不住，温琼寒的微笑越发森冷。
她真的不明白，
只是出关后下山，在宫变之中偶然一瞥，那小畜生浑身狼狈。
可透过楚念那冷淡的黑色眼眸，却能看到里边无尽的怜爱。
像是思念，又像是不舍。
“琼寒。”走在前面的楚念忽然转身喊她一声，打破了温琼寒无尽的思绪。
温琼寒就又温顺乖巧地笑着，“师尊有何事。”
楚念摇头，向她迈了几步，伸出手指尖轻点她眉心：“你心神，似乎不稳。”
相触的一点肌肤微凉，清淡雪色光芒泛出，镇定人心。
温琼寒已然沉浸在楚念这须臾的亲近关怀。
可眼睫轻颤时，心凉了彻底。
即使眉心还残存楚念清雅的琼香。
她高高在上清冷无边的师尊，仍然用那淡漠的眼神，拒人于千里之外。
扯了扯唇角，温琼寒道：“徒儿无事。”
楚念微颔首，收回手。
负着剑继续前行，雪色衣袂在风中飘摇。
一路上几乎无人，季夏的雨太急了，加之寒风凛冽。
温琼寒虽然伤心，但凑到楚念旁边的时候仍然关切。
“师尊要……”要披上我的外衫嘛？
话未说完，楚念忽然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看向巷子里的眉间微微蹙着，眸中很是伤心，温琼寒顺着烦躁地看过去。
那一身黑色的小畜生果然就在里边，血混着雨水，浸湿单衣。
好不可怜。
温琼寒无不恶意地想，怎么还没死。
楚念却走过去，微微倾伞，替那小畜生遮住风雨，露在外面的白衣染深。
她一点不顾惜自己身体，温琼寒却舍不得，使出法诀为她挡住风雨。
修仙人的耳力再好，透过漫天的雨丝，听到的声音也有些模糊。
温琼寒只能感觉出楚念的声音，是发着颤的。
刚吐出一个“我”字，就被打断。
那小畜生冷冷站起，十来岁的身躯清弱瘦小，似乎随时被风雨湮没。
眼里是抗拒：“离我远点。”
语气不善。
凌光剑几乎下意识嗡动，剑虽主人心意，温琼寒早已动了杀心。
只是面上仍在微笑。
她想，这样也好，活该这个小畜生没福分。
她以为清冷的仙尊一时兴起被拒会扫兴离开，却没想到楚念会追了上去。
黑眸敛下，覆在玄衣上的指节发白，“跟我回去。”
声音带着哀求和不忍。
温南挣开那只捉住她手腕的手，冷声发问：“你是谁？”
黑夜里，那双无情的黑眸第一次生出痛意，好半晌，楚念重复道：“跟我回去。”
温南却再次拒绝了她。
只留下原地落寞萧索的身影。
温琼寒既心疼楚念，又恨温南的不识抬举，心底深处想的却是，真好。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除了楚念，她谁也不念。
自然也只想让师尊只有她一人陪伴。
没弄死温南这个小畜生都是怕楚念发现后迁怒于她。
于是眸底的笑意难耐。
楚念转身时，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狠狠瞪了她一眼。
温琼寒照单全收，差点哼着小曲走回去。
快到客栈时，遇到了一位冒着雨卖糍粑的老奶奶。
温琼寒笑眯眯买了一大包。
她对甜食没什么特殊喜好，
但要哄着师尊高兴。
回屋后，她问：“师尊，吃糍粑嘛？”
这一遭雨丝洗涤，楚念桃花眸里慵懒散尽，只剩凉薄淡漠。
和不易察觉的难过。
温琼寒一向了解她，乖巧走过来立在旁边，嘴上说着一点不能宽慰人的话：“师尊不必伤心，这是你们没有缘分。”
楚念看上去更难受了。
糍耙扔回了温琼寒怀里。
雨又下了三日，楚念就在此处留了三日。
客栈门口卖糍耙的老婆婆都认得温琼寒了。
“小姑娘这么喜欢吃糍耙呀？”老婆婆慈爱笑着。
温琼寒摸了摸鼻尖，心道她一个都没尝过，何来喜欢。
“小姑娘不是咱们这里的人吧？”老婆婆又问。
温琼寒点了点头。
刚要走却听到老婆婆叹息道：“可惜哦，这时候不开桂花，四月份桂花一开好看又香，加进来也好吃。”
温琼寒心念一动。
微微笑了笑，冷冽的面容柔和许多，如三月桃花盛开。
连绵几天的雨忽然停了，温琼寒在底下喊楚念推窗，让她看窗外开了的桂花。
满簇白色，在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光彩，淡雅清香徐徐。
温琼寒在树底站着，邀功一般扬了扬手里的花枝，欣赏着师尊错愕的笑。
大抵感动得太深，她师尊朝窗外呆愣地看了好久，眸中似含湿意。
良久，她放在心尖尖上的师尊下了楼。
温琼寒笑意盎然地问：“师尊喜欢桂花嘛？”
楚念却恍若没见到她身后犹如实形的尾巴，冷漠道：“以后别这样了，容易遭天谴。”
刹那，温琼寒的心比一地落花还萧索。
却没听出语气中的关心和别扭。
她的师尊也为那一树的花下定了决心般，折下最近的花枝凝视了好久，抬腿往外走。
温琼寒总在这诡异的时刻顿悟师尊的心思，
——她要去找温南了。
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大抵就是这样的卑微。
即使一次次被拒绝，被伤害，目光还是控制不住地追随着那人的身影。
温琼寒很清楚，楚念对那个小畜生绝非情爱之意。
毕竟温南才十来岁。
可她只是压抑得太久了，百年不能诉出口的感情，酿成太多的苦涩。
她是仙界有名的的岁安仙尊，冷漠阴郁，狠戾无情。
但在楚念面前，就还是曾经那个无依无靠的只有师尊的女孩儿。
恍神间，楚念忽然凑到她面前。
“琼寒，你怎么了？”楚念问她。
从她师尊漆黑瞳孔的倒影里，温琼寒才发现，原来她眼底已是猩红一片。
忙别开脸，道：“可能刚才眼里进沙子了。”
楚念比她矮一点，踮起脚尖揽下她的脖颈，声音轻柔：“别动，让师尊看看。”
喉间不自觉滚动，温琼寒感觉出自己心跳加快。
楚念大概真的以为她眼睛吹进什么脏东西，捧着她的脸极为小心地吹气。
因为仰着脸，眼尾那一点红痣都清清楚楚映入眼帘。
温琼寒连忙躲开。
声音已经不受控，“师，师尊我，我没事了。”
再抬头，楚念也恢复了一派冷淡，只是眼尾笑意未消。
“为师没有不喜欢桂花，更没有怪你。”
她突然道，声音认真：
“所以，琼寒不要生气了好嘛？”
温琼寒呆愣地看向那双淡漠的黑眸，心里说不清的感觉，像是甜味的刀子在凌迟。
怎么会生气呢。？
师尊没有厌烦她就很好了。
她刚欲点头，面前的人脸色却忽然苍白起来，依稀看得出来疼到了极点。
温琼寒嗓音仓惶，“师尊，您怎么了？”
楚念摇头，勉强笑道：“无碍，我要去……”
温琼寒连忙道：“好好好，师尊我去吧。”
说着，不见了踪影。
楚念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已唯有花枝独留，灿白一片。
扶着一旁桂树，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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