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祠堂里的鬼少年
临安郊外,穆氏祠堂,祭祀期。
早樱花繁艳丽,满树烂漫,春风悠悠拂面,虬枝盘曲的耸然大树抖落下轻柔的花瓣雨,几片淡粉穿过朱红色的重门,落到屋内素白干净的蒲团上,被一只玉葱般的手捻起。
手的主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白色的衣裙上襟边袖边一圈湖蓝色绣样,腰间简单一条湖蓝腰带系起,蓝白相间更衬得她肌肤如玉,俏生生地立在朱红门旁,乖顺沉静的样子。
穆央提裙跨过门槛。料峭春寒,迎面的三月风还有些沁心的凉,刮过玉白颈间也却不见她有丝毫瑟缩。
樱树几乎笼罩了院中西边的天,变成抬头可见的纯净盛大的淡粉色天空。前厅人声嘈杂,她迎着凉风立在树下倒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意思,不用去和那些老家伙虚与委蛇,穆央难得觉得心情不错。
她享受地眯起眼睛,仰头穿过错落繁密的花叶顺着光斑往上看,却看到了一抹突兀的灰色。
穆央一愣,树顶上有个人!
仔细看去,或许并不能称作是人,囫囵算作一团灰色透明灵体。一只孤魂野鬼?大多孤魂野鬼都已经被怨气侵蚀异化,这么接近人的倒是不常见,穆央默默地想。
树顶上的灵体从上往下俯视,瞥了一眼树底。
那是一双极黑极亮的眼睛里,在繁密花间风一吹枝一晃就消失不见。而树顶上的人像是没有重量一样,晃晃悠悠从树顶飘下,站稳身形却连地上的一片花瓣都没有踏入泥中。
那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灰赭色的布衣根本无损少年的俊俏,更像是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手腕处用同色的布条将宽袖缠裹扎紧,身形颀长挺拔,是少年恰到好处的青涩的力量感。头发仅一根乌木发簪束起,干净利索,额前碎发清爽,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像枝头初初抽出的新芽,掩不住的清爽亮眼。
这一眼实属称得上惊鸿一瞥。
他踏着满地落花无视一切向前厅走去,穆央回神,耳边是前厅传来的人声。
啧,这灵体怎么回事?专挑人多的地方去,他要干什么?
警惕使穆央跟了上去,可几个回廊间灰色的身影缩地成寸,她加急脚步,最后停在前厅外,可少年已经凭空消失在了来往忙碌的仆从中。
更可疑了,不像是普通的孤魂野鬼。
穆央默立,仔仔细细巡视屋内,衣襟内的符纸随主人感应蠢蠢欲动,咬到一丝不明便要顺势而出,可良久过后,光线下的浮尘也平静无波,警戒才渐渐消除,胸前的符纸也安歇下来。
虽然可疑但暂时也没有威胁,也就随他去吧,随机应变即可。
两个端着供盘经过的丫鬟出来,远远看见穆央,便笑盈盈地走近行礼。
“二小姐。”
有人一出声,穆央周围一层无形的屏障似乎一下子破了。
她抬手扶起她们,对两人轻柔一笑:“我看你们眼生,是新来的吗?”
两个丫鬟低头应是。
穆央看着她们手里的供盘问:“是要送去寝堂吗?”
一个胆大嘴快些的丫鬟答道:“是啊,给各堂各室的老祖宗们清扫再换上新的供品,有好多哩,忙得我眼都花了。”
穆央耐心地听着,笑的温温柔柔,两个丫鬟见她没有要责怪的意思,又与她们年级相仿,再说起话来不免带些亲近的诉苦意味:“二小姐您不知道,我们从天没亮起床到现在忙的连午饭都没吃,这不,那边管家又叫嚷着缺人,出发时没带够人手,待会儿我们还要去祭祀那儿帮忙,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用。”
小丫鬟哭丧着脸,穆央笑出声:“近日祭祀期确实很忙,辛苦你们了,我去和管家说一声,人手不够暂且先去外面招些帮工,等寒食节过后给你们扯些布匹做新衣服,再放你们踏青玩儿去。”
这话像院外三月风一般吹得两个丫鬟都兴奋起来,正是爱玩的年纪,这段时间可把她们憋屈坏了。得了承诺后手里的供盘都变得轻飘了起来,与穆央更亲近了几分。
两个丫鬟走远后还在兴奋地咬耳朵窃窃私语,其中一个丫鬟突然说:“二小姐虽是出身在玄术道法世家,却不比那些京中的大家闺秀差。”
另一个丫鬟回嘴:“我倒觉得二小姐比那些个娇娇小姐强多了,温柔知礼,对咱们下人也体贴,府里当差的,哪个不喜欢二小姐,刚来府里就听说过二小姐最为宽和良善,是顶顶好的,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就是啊,也不知道府里长辈们怎么想的,要说起来穆府这一点倒是有点奇怪……”
穆央听着身后声音越飘越远,没有理会八卦的丫鬟,径直离开。
未时,供桌上三牲饭菜,三茶五酒依次陈列,香烛环绕,一众仆从鱼贯而入,从两侧井然有序供上新神龛。
那神龛是穆家家主即穆央父亲特地选的上好乌金木,又亲自算过神龛的吉利尺寸和摆放位置,专为祭祀期准备。
穆父在上位主祭,其余族亲在大堂中央依次站列,穆央辈分最小,排在最后。她倒也乐得自在,离得远也正好不用装模作样,看着前排几个几乎要泪沾衣襟的老家伙,穆央心里无波无澜,看戏一般。
一排排新神龛黝黑发亮,此刻门窗敞开,午后的阳光暖洋洋,香炉升起袅袅香烟,檐外春光正好,鸟啼啁啾。
只是,这叽叽喳喳叫得未免也太响亮了些,穆央走神侧头往窗户望去,那抹她跟丢了的灰色身影却撞入眼中。
又是那团灰色灵体。真是只奇怪的魂,偏偏往除邪师多的地方凑,究竟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单纯呢。
少年依靠在树杈上,惊得一窝雏鸟叽叽直叫。
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可身体却几乎透明,那金灿灿的阳光像是穿透了他一般,地面只有斑驳的树影,只有那一窝鸟儿扯着嗓子叫的正欢。
他的视线在屋内来回扫视,最终停在了上位,然后露出了一副思索的表情,干净的眉间皱起,实打实地疑惑。
这只魂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穆央觉得有点好笑。
前方的堂兄穆荀似乎注意到了穆央的心不在蔫,回头小声询问:“阿央,怎么了吗?”
穆央不慌不忙地回头,却没有看堂兄的眼睛,低下头抿唇,手指绞着衣角,小声开口:“只是看窗外的鸟儿好生可爱,不小心走神了,堂兄莫怪。”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穆荀了然,妹妹内敛怕生,定是这严肃的气氛让她不自在。
他不禁轻声安抚:“这年年祭祀一直这么枯燥无趣,我也经常走神打盹,你要是喜欢外面的鸟儿,待会儿堂兄给你捉来,让你养在房内作伴。”
穆荀看妹妹终于抬起头,眉梢都透着惊喜,又小小地说:“多谢堂兄好意,不过阿央还是觉得将鸟儿困在笼中不如在院中春色嬉戏自由,堂兄有这份心阿央很开心。”
穆荀自然是开开心心应了妹妹的话,看着妹妹眼睛亮亮的样子一颗当个好哥哥的心高高扬起,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结束对话后穆央又看了一眼窗外,树上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她收回视线,心里有了个猜测,除了丫鬟小厮这些普通人,前面那些老家伙们估计也看不见那只魂,呵,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是想着在梦里让穆家独霸一方呢,只不过这一切与她无关,老家伙们的野心,她一点也不感兴趣。
之后的祭拜事宜照常进行,一切结束后天色已晚,众人要在祠堂后院的厢房里暂住一晚,明日再启程回本家。
穆央穿过一段段曲折缦回的廊腰,来到后院。
比起宗祠前面祭堂寝堂里庄严的气氛,后院这边更有人烟气,偌大的庭院里有各式各样的绿株花树,这时节正是春色满园,正中央的嶙峋假山立于一圆潭泉水之上,又引水渠四通发达,大小水渠上高高低低白梁桥石,水中各色锦鲤,颇有雅趣,总体布局古朴清雅。
是夜,烛火跳动,穆央在房间里伏案画符。
等她收起黄纸朱砂,整理好符篆,也丝毫没有睡意,索性提了盏灯披上披风踏出了门,去后厨搜刮了点白日剩的糕点,正准备回房间,却听到噼里啪啦一阵杂物倒地的声音。
是从寝堂传来的声音。她停下脚步回头去寝堂查看。
白日里花纹繁丽鲜艳的墙壁在此刻的黑夜里显得有些诡异可怖,原本一排排整齐的神龛全部倒地,七零八落延伸到昏黄灯光照不到的黑暗深处,有夜凉风从黑洞洞的黑夜挤进虚掩的门缝,掀起灵桌上铺盖的长长红布。
是那只灰色灵体搞的鬼?
她将周围仔细查看一番却没有丝毫异常。
穆央想了想,将面前的神龛扶正,光泽的黑漆漆壁身看久了像是会发暗光一样,神龛正面镂空的小阁门里,只有浓黑的、像是要渗出来、却又无故惑人的黑暗。
她看了一会,皱着眉将手中的灯提高,可那小小的昏黄根本化不开那浓重的黑暗。
直觉告诉她不对劲,但是却飘忽着抓不到真相。
最后她还是决定先放弃,明天也就离开了。于是退到门外,关严寝堂的门,转身离开。
等到穆央回到房间,点上蜡烛,朝床边走去,却猛地眼前一黑,仰面倒下,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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