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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前尘


景初四年的冬天出奇的冷,昨天刚接生的小样,今早就死在母羊的身下。母羊趴在地上,嗅了嗅小羊,又用头拱了拱,最后发出凄厉的叫声。

        阿远在母羊怆然的眼神中抱起小羊,一转身就看了一袭月魄色长袍的周砚。

        他踏雪而来,在这个人人臃肿的季节,他却恍若仙人,衣袂飘逸,身姿挺拔。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丝上,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化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水珠,阿远看见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古井般无波无澜。

        阿远似在那双眼睛中看见世间万物,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态度从容,悠然自若的走进公主大帐。

        如大梦初醒般,将小羊交给旁人,阿远在裙子上擦了擦手,跟着周砚走进公主的帐篷中。

        阿远听见公主唤他先生,起初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以为这是他的名字,是以每次见到他都低着头,喏诺的叫声先生。

        后来她才知道,先生不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周砚。

        周砚每日都来教公主念书识字,每到这时,阿远就陪在公主身边,久而久之,也偷学了一二。

        公主见阿远有兴趣,闲暇时间也会学着周砚的样子,考校她一二。

        阿远坐在火盆旁,双手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炭火烧得透红,宛如一块发光的萤石。阿远觉得身子里暖烘烘的,她仰头问公主,为什么要学习燮朝的文字。

        公主说,等燮朝和乌戎交好,她想去汴京看看。阿远问汴京有什么好的,公主笑了笑到道,正是因为不知它哪里好,才要去看看。

        听说那儿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没有人受寒,没有人挨饿。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一个地方,不用搬家,不用迁徙。

        不养牛羊吗?

        不养。

        那饿了怎么办?

        饿了就去赶集。出了门,什么都能买到。

        烤羊肉有吗?

        有的。

        马奶酒呢?

        有的。

        那盐呢?

        都有,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你想要的都能在集市上买到。

        阿远想不到了,在她的认知中盐就是最宝贵的东西。

        那天晚上,阿远睡觉的时候还在想,想那座没有夜晚的城,想什么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想什么叫“四海奇珍,皆归市易”,想吃不完的盐……

        风吹草老,长鞭牧云。

        等阿远真正和周砚说上话,已经是半年后了。

        这半年来,阿远每日都会悄悄在周砚门前放些小玩意儿,开始只是一些吃食,后来变成一些自己做的毛皮帽子、手套,看见周砚发冠旧了,又用好不容易得来的绸缎做了条月魄色的发带。

        夏日的草原,是花的海洋。阿远挑挑选选,摘了一捧花,用杂草束好,满心欢喜的放在周砚门前。

        “花很好看,谢谢你。”

        阿远转过身,来人正是周砚,眼眸一如古井般深邃,一如星辰般明朗。他眉眼温柔,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身形肖似雪松。

        草原的太阳比别处毒辣些,皮肤较之常人偏黑偏红,可周砚却丝毫没有收到侵扰,宛若那山巅亘古不华的清雪,直叫人生不起嫉妒之心。

        阿远不是那脸皮薄的姑娘,此刻却低头将自己的双手藏在身后。除了害臊,还有自惭形秽。

        周砚邀请阿远进去喝茶,阿远怎么也舍不得拒绝,只能红着脸点头。

        那是阿远第一次喝周砚泡的茶,也是她喝过最好喝的茶,茶里有周砚的味道。

        此后,阿远从每日给周砚送一件东西,变成了每日蹲在门口等周砚回来。

        大多时候,周砚看书,阿远看周砚。后来周砚教会阿远下棋。

        阿远总是输,气得急了,也会恼周砚不让她,愤愤说明天不来了。可到了时辰,还是眼巴巴的蹲在门前,等周砚回来。

        周砚看了好笑,肯让她了。阿远卯足力气,神采飞扬,紧盯着棋盘,眼看形式大好,正要摆出胜利的微笑时,局势摧枯拉朽,断崖式下跌。

        阿远力挽狂澜,还是以两颗棋子落败。阿远嘴都气歪了,脸红得像个紫萝卜,怒视着周砚话都说不完整,“你……你……你骗人!”

        周砚低低笑出声,“我只说让你,未曾说过要让你赢,何骗之有?”

        阿远支支吾吾半天,硬是想不到反驳的话,看着那张温柔清俊朗的脸,恨得牙牙痒。

        除了下棋,二人也会聊天。

        阿远问汴京是什么样子的,周砚一一说与她。

        开始听得津津有味,什么茶楼酒肆,什么柳陌花巷,什么亭台楼阁,什么雕梁画栋,后来就有些不是滋味,这些乌戎都没有,阿远也没有见过。

        她打断周砚,问:“汴京有这么大的草原吗?”

        周砚说没有。

        阿远又问,“汴京的天空有这么蓝吗?”,“汴京有这么多牛羊吗”,“汴京的马能跑这么快吗?”

        诸如此类,周砚皆说没有,阿远满意了,扬着小脑袋,骄傲的说:“汴京也不过如此嘛。”

        周砚忍住笑,没有拆穿她,“嗯,不过如此。”

        苏令意听得入迷,趴在桌子上,问:“接下来呢?”

        阿远垂下眼眸,长而乌黑的睫毛遮住眼底蔓延的情绪,她说:“然后,大王赐婚,我们就结婚了。”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们找到机会,我就跟着他逃回了燮朝。”

        阿远寥寥数语,诉尽漫长光阴。过去在她的口中,时而轻巧如鸿毛,时而厚重如泰山。

        晚上跟着膳房的小李去参加他们的夜间消遣活动——赌钱。苏令意运气好,没输过,瘾一下就上来了,困意消失殆尽,生物钟喂了狗,脑子里只有骰子点数,直到半夜散场,苏令意还意犹未尽。

        第二天报应来了,苏令意睡到日晒三杆才爬起来。整个周府焕然一新,张灯结彩,每个人都忙忙碌碌,脸上挂着灿然的笑意。

        苏令意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与玳双打了个照面。

        玳双翻了个白眼,“我以为你要睡到明日才起来呢。”

        “我也想,你们太吵了,睡不着。”

        玳双正想发怒,元风解释道:“明日是老夫人的寿诞”。

        周老夫人本意是不想大办,只宴请些亲朋友好友,走个过场。但周砚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想攀关系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海了去了,因此真正请客那天,来的人是非常多的。

        府里管家的是大夫人,但阿远身为二夫人,当天也是要去招待客人的。放心不下苏令意,也抽不出放心的人看着她,只得再三嘱咐,叫她不要乱跑。

        苏令意面上从不与人为难,阿远明显也知道她说话像放屁,可又不能锁着她,因而只能满眼担心的去了。

        整个小院咻的安静下来,天地之间仿佛就剩下她一个人。

        她荡了会儿秋千,没人在下面叫她小心点,秋千索然无味;又去吃点心,没人在旁边说话,点心似乎不甜了;又去赏花,又去看鸟……没什么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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