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往事如烟(二)
见他将好久没收拾的胡须刮了,衣裳也换了套干净的来,墨发随着束着,倒又恢复从前的模样,只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衣裳也显得宽松不少,萧瑾瑶端详着他越发瘦削的下颌,调笑道:“陈伯他们没给你饭吃?”
“胡说,”陈伯不乐意了,“是他自己整日上山为你寻药,不眠不休,生生把刚养好的身子又给拖垮了……”
说起这个,萧瑾瑶好笑地掩了掩唇道:“那敢问忙活这么久,可是寻到了?”
她满带笑意盯着贺元阑,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角轻声道:“……倒是不曾。”
“能找到就出了鬼了!”萧瑾瑶回头望向陈伯,便见那小老头果真满脸挂着不自在,萧瑾瑶玩心大起,直白地戳穿道,“你傻不傻,陈伯摆明忽悠你的。”
陈伯轻咳着出声遮掩道:“话不能这么说……那野山参能吊气用,效用其实也还有的……”
萧瑾瑶笑不接话,便见贺元阑出声道:“无妨,你能醒就好,若是想尝尝,我再去山上找找便是。”
萧瑾瑶本只想逗逗他,见他这副认真的模样不免有些好奇:“你干嘛要对我那么好?”
他抿唇不答,再看桌上另外两个,也都将脑袋埋在碗里跟个鹌鹑似的。
气氛一时有些奇怪,萧瑾瑶蹙着眉心打量着他们面色,感觉有些看不懂干脆也就不猜了。
小虎见着大哥哥表情有些难堪,主动替他解围道:“姐姐你昏迷了那么久,梦里都在做什么呀?好几回都见你大喊着好痛之类的话,是做噩梦了么?”
萧瑾瑶讪笑一声,实在没脸说那是因为闯祸被揍哭的,思忖了下,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其实啊我是魂魄离体去了冥界。”
“冥界?阴曹地府?!”小崽子眼睛瞪得老大。
萧瑾瑶点了点半眯着眼,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道:“黄泉路上排了好长的队伍,都是等着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呢,那里不知时间流逝,路上都是些死了的鬼,病死的面容枯槁,老死的满头白发,还有那些些被斩首被分尸的,哎哟,化成鬼都是一块一块的呢!”
陈伯闻言放下了筷子,小虎的嘴里的包子都不香了,半是害怕半是好奇地出声问道:“……然后呢?”
萧瑾瑶脸上挂起狡黠一笑,轻声道:“然后我便排队无聊,同那些人闲聊,听着他们的生平过往,身前琐事,排我前头的是个同你一般大的小娃娃,穿一身喜服,打扮得标致极了,我寻思着这新郎官也太小了,便上前同他搭话,我问他‘小公子,你这般年轻怎么就死了呀?’,他才一回身就将我吓了一跳……”
小虎吞咽了下口水,颤声道:“怎……怎么了?”
却见萧瑾瑶微不可察地偷笑下,语带凄凄地出声道:“只见那小公子眼球突出,面带惊悚,整个人脸色铁青,瞧那模样,竟是生生被吓死的!听见我问话,他转身答了,原来他同你一样,也是山中长大的小娃娃,山下有家员外的女儿溺水死了,那家怕她路上孤单,便着人安排了冥婚,给了这孩子家中好些银两,便将他买回了家,将其打扮成新郎模样,同他那死去的女儿摆堂成亲了。”
小虎早已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非常有代入感地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公子了,颤抖着追问道:“然后呢?”
萧瑾瑶刻意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本来商量好的,拜完堂他便再灵堂守夜,谁料那员外爷临时改了主意了!突然唤了几名打手,生生将他也给扔进了棺材,他挣扎着想出去,却见棺盖被人从外边封死了,他吓得抖如筛糠,哀嚎不止,房内人恍若未闻,冷眼听着他在挣扎,他到底年岁尚小,一时没忍住竟就给生生吓死了!”
小虎紧皱着眉头,说不上是可惜还是后怕,垂眸半晌不说话,便见萧瑾瑶复又出声了:“我听完他的故事,替他感到惋惜,回身想同其他人搭话,谁知方一转身,身后那位也是被生生吓死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瞧着有些好奇却不想听这种故事了,走到下一个人身后,竟同上一个人一样的死法!再往后走,一连七八个,全是一样的,再望后走,竟还有个老员外,我觉出不对了,回头一看,那个小公子竟冲我咧嘴笑了!”
小崽子吓得牙齿都在打磕巴,颤着声音问道:“……为何?”
萧瑾瑶凑近一步,眯着眼睛道:“因为他说,这些人都是我杀的……”
“啊?”小虎不解地瞪大眼。
“原来……他故事只讲了一半,待他死后,魂灵离体,从棺材中爬出来后恨恨地望着屋内的奴仆,恨他们冷眼旁观,恨他们为虎作伥,一气之下便化为厉鬼,将他们一个接一个生生给吓死了!”
“天呐……”小虎惊叹道,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萧瑾瑶,后者脸上表情逐渐凝重下来。
“所以,人死魂尚在,你见到的不一定是人,还有可能……”
“是鬼!”小虎下意识接话道,突然他觉出不对,抬眼再见莺娘姐姐,便见她笑得有些瘆人,他下意识往后趔开,却被萧瑾瑶一把捏住了手臂,她的双手冷若冰霜,冻得小崽子一个激灵。
“姐姐你……不会是……那个吧?”小虎一害怕,连话都说不清了。
萧瑾瑶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冷冷道:“小虎听话,姐姐舍不得你,你陪姐姐一块走,好吗?”
小虎吓得脸色一变,挣扎着想甩开都没有办法。
“……姐姐,我怕……”
“别怕……我带你,黄泉路上咱俩结个伴好吗?”
小虎都快吓哭了,颤声道:“那……那爷爷和大哥哥他们呢?”
萧瑾瑶勾唇一笑摇头道:“姐姐就只要你……小虎听话,刚才不还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么?走啊,跟姐姐下去,那小公子帮我占了位置,下去你们还能做个朋友呢。”
“我不要!不要……爷爷救命啊!”说着哇地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萧瑾瑶还坏心眼地发出凄厉的呜呜声,整个人脸上作一副厉鬼状,不断道:“小虎啊……姐姐死得好惨呀,黄泉路上我魂魄都是一段一段的,你整眼瞧瞧,姐姐胸.口还有个大洞呢,风一吹,呼呼……呼呼地响……小虎啊,快来陪我吧……”
说话间还手下用力将他拽得更近了。
小崽子吓得人都快哭断肠了,使劲摆手说不要。
萧瑾瑶放过他似的松开了手,又转头对陈伯道:“要不您跟我走吧……呜呜呜……”
陈伯淡定地夹了口咸菜。
萧瑾瑶吃了瘪偏头对贺元阑又凄厉地道:“那只好劳烦王爷跟我走上一趟了……呜呜……”
贺元阑沉默着给她手里递了碗粥。
“讲了那么久也该口渴了吧,先喝一口。”
萧瑾瑶抽了抽嘴角,这群人真没意思。
“小虎啊……他们都不跟我走,只好委屈你跟我走一趟啦……小虎啊,快来陪姐姐吧……”说着又想伸手够他。
那孩子早已被吓得哭得天昏地暗了,陈伯见状不忍,出身劝道:“差不多得了,老吓唬他做什么!”
“我是鬼!你尊重我一点!”
“我还是个老妖怪呢!”话音方落,小家伙打了个哭嗝,难以置信地退了两步,跑到唯一是人的大哥哥怀里,便见贺元阑也无奈地出声道:“实不相瞒,本王是个狐妖……”
“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合着就我一个是人,你们都要来吃我,哇!”哭得更大声了。
吓唬孩子的后果就是又要费力哄他,还要给他洗尿裤,总结出来就四个字——得不偿失。
夜幕降临,萤火虫也亮了相,似是要与繁星争辉,忽闪忽闪地亮堂极了。
萧瑾瑶躺在塌上抬手想去捉,架不住伤势未愈身法不灵活,动作稍大一点,就疼得直吸气,一旁抱臂站着的贺元阑见之满脸担忧,温声道:“胡闹什么?还不休息。”
萧瑾瑶不乐意了,合着这是风吹轮流转,现在被管的是她了?
“关你什么事,烦的要死,你要无事你就回去,杵在着碍眼死了。”萧瑾瑶不悦地埋怨道。
贺元阑却闻言不接茬,不知想起什么似的缓缓扬起了唇角。
“你笑什么?”萧瑾瑶扬声道。
“也没什么,不过体验了一把你从前的感觉。”
“我才没你那么讨嫌……”
贺元阑不说话了,寻了把凳子拉到窗前坐着,手边是陈伯留下的医术,都是晦涩的医理,拿着打发时间罢了。
萧瑾瑶昏睡了那么久,早没困意了,大晚上无聊地发焦,又动弹不得,见他这副悠然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开始闹人。
“王爷,我要吃瓜子。”
贺元阑好脾气地起身去掀开箱笼取了来,递到她手边,却见她不接。
“我要吃剥好的。”
贺元阑顿了顿,取了回来,倒在案前开始一粒一粒地剥,待剥好一把放她手心里,便见她又开口了。
“瓜子太干,要喝花茶,放些糖吹凉了再拿来。”
贺元阑斜了他一眼,起身出去烧水,萧瑾瑶见他忙前忙后的身影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从前折腾老.子小半个月,看我不给你一一还回来!
待他端着碗兑了井水的甜茶进屋,便萧瑾瑶一副还有百十件事吩咐地劲头,贺元阑抽了抽嘴角道:“你要执意如此,那猪就得你亲自喂了,后院还有野鹅山鸡,白日还有绣花教书,抽空了还得帮陈伯晒药,你确定你要这样玩?”
萧瑾瑶抿了口眼睛一瞪:“怎么跟救命恩人说话呢!放肆!”
话一出口,萧瑾瑶意识到不对了,都怪她在宫里待得太久,连带着公主的脾性都成了习惯,她轻咳一声刚想找补,便见贺元阑轻笑着开口:“也不知是谁放肆,还真是恃宠而骄……”
这回轮到贺元阑尴尬了。
萧瑾瑶没品出他的意思,只当那不是什么好玩,便也不搭理,百无聊赖地吃着零嘴,突然忆起正事来,遂又开口道:“欸,问你个事。”
“你说。”
萧瑾瑶轻咳一声,状似无意地开口道:“你……可知齐国的公主?”
贺元阑翻书的指尖一顿,心下莫名紧张起来,吞吐道:“……知道。”
“那你知道她现在如何了么?”
“这个……”贺元阑一时有些弄不明白她的意思,难不成是他订婚的消息被她知道了?贺元阑心下一凛,立时划清界限道,“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她知道萧瑛儿貌似仙人,可到底是他亲大嫂,瞧着这副心里有鬼的做派,萧瑾瑶倒是更好奇了。
“欸,我说王爷,难不成……你心悦她?”
“胡说什么!”贺元阑紧张道,一颗心咚咚擂鼓,忙辩驳道,“本王已有心悦之人。”
萧瑾瑶哦了一声,偏头打量这废物王爷,虽说又瘦又废的,但好歹脸生得不错呀,有个个把心上人的,倒也能理解。
见她沉默,贺元阑心跳得更快了,心魔实在看不过去了,适时地出声道:“你怂什么!这个时候机会不是正好,她要问你是谁你就顺势说了,多省事不是!”
贺元阑心道有理,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出声,心下不免有些焦急,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道:“有什么想问的,你直说便是。”
这不正好瞌睡了有人送枕头,你说问那我可就真问了啊。
萧瑾瑶勾起唇角,遂又开口道:“那那个公主现下如何了?”
等了半天居然问的还是这个,贺元阑不免有些急躁。
“本王真的不知。”
“你别紧张呀,虽说这个叔嫂之间要避嫌……但咱俩就是私下聊聊,不打紧的。”萧瑾瑶劝道。
“叔嫂?”
“嗯呐,那公主不是许配给你太子皇兄了么?”萧瑾瑶眨着眼道。
贺元阑扫了她一眼,心下恍然:“原来你说的是北齐的嘉善公主,倒是确有此事,只是……”
瞧见他神色不对,萧瑾瑶心一咯噔,忙追问道:“只是如何?”
贺元阑抿了抿唇角,缓声道:“只是她死了。”
“死了?!”萧瑾瑶难以置信地扬声道。
她怎么会死了呢?两国联姻乃是大事,萧瑛儿又是北齐唯一的长公主,地位尊崇,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瞧见她满脸诧异,贺元阑轻咳一声主动道:“此事本是皇家密辛,本不该外人知道……你若实在好奇,告诉你也无妨,北齐嘉善公主嫁与我朝联姻,成婚不到半年,便……身患重疾不治而亡……”
萧瑾瑶闻言心下乱作一团,与萧瑛儿初见相识的点点滴滴仿佛历历在目,那个明媚又温婉的长公主,不管她们折腾得再过也好脾气宠着她们的小姑姑,怎么会得病死了呢?
她还记得那日送嫁时她那副红妆带笑的倾城模样,明明那时还活蹦乱跳的,健康得很!怎会去了梁国半年就得病了?此事绝对有猫腻。
眼看着萧瑾瑶脸色逐渐沉了下来,贺元阑将眼挪开,状似无意地开口道:“世事无常,且莫忧心太过了……”
萧瑾瑶扫了他一眼,沉声道:“此事绝没那么简单。”
突然,她似是想到什么似的,急急开口道:“太子是什么时候没的?”
贺元阑犹豫了下,出声道:“五年前。”
“那长公主呢?”
贺元阑顿了一下,又道:“也是五年前。”
萧瑾瑶瞳孔骤缩,似是明白了什么。
好一会才又难以置信地出声道:“太子与长公主难不成?”
贺元阑定睛望她,淡声道:“你猜得没错,皇兄与她是同一日遇害的。此事事关两国邦交,便隐而不发,对外宣称二人身患重疾骤然离世……”
“那真相呢?”萧瑾瑶急声追问道。
“不知。”贺元阑垂下眸子。
许是萧瑾瑶视线太灼热,贺元阑沉默了良久还是出了声道:“当时我正……日夜陷在极乐幻境,对外界一向充耳不闻……”
“你这废物!”萧瑾瑶怒火骤起,有心想发作,却也无立场,一腔怒气积在心口,闷闷的,憋得让人难受。
良久无话,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贺元阑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觉她脸色颇有些瘆人。
“本王知晓以前干了好些蠢事,闭目塞听,任人摆布,若不是遇上你们,怕是直到死都会这般浑浑噩噩地度过……如今你也醒了,从前你说过的话,应当还作数吧?”
他小心地试探着,不像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倒似个怕被大人抛弃的孩童。
萧瑾瑶被他的眼神刺到,莫名趔开了眼。
算了,此事也怨不到他头上。
“作数,怎么不作数!心魔出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再一眨眼,双目便已化作赤瞳,心魔抱臂倚在凳上,连脚都微微晃荡起来,与方才贺元阑本尊简直判若两人。
萧瑾瑶嫌弃地啧了下嘴,心魔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她道:“说吧,找本王何事?”
“来,你过来,我有悄悄话想对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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