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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下


第1章  南下

        朝露未散,偌大的瑞国公府一片沉寂,主院芝兰院里,只有鲜艳肥硕的鲤鱼肆意搅动着池水,不怕吵醒尚未苏醒的主子们。

        可惜它们到底没能得意太久。

        “啪——”

        一声响动惊扰了鱼群,随即,鱼儿争相躲进了翠绿的荷叶之下。

        不远处的正堂内,一位少女拍案而起,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鲤鱼眼中的罗刹。

        “都大半个时辰了!要等你继续等!我既来了,便已算是辞行了!”

        她甩着广袖欲走,一旁安静吃茶的少女连忙从黑檀月牙凳上起身,因为着急,连茶盏都未来得及放下。

        “长姐,时辰尚早,再等等。”她的声音本就轻柔,此时又刻意放低了许多,“莫要落人口实。”

        那一脸怒意的少女想了想冷哼一声,转身就近随意坐到了高椅上。

        在她转身的瞬间,一只素手将茶盏一倾,茶水尽数流进花盆,那正是老夫人最喜爱的石斛兰。

        年幼的少女端着空茶盏坐定,又为自己倒了一盏,浑不在意半个时辰前上的茶早已凉透。

        这两位少女白衣缟素,但穿在她们身上却全然不同。

        一身素白,将年长的这位反衬得更加雍容锐利,却将年幼的这位衬托得淡雅出尘,辅以浅淡的哀容,更是让人心生爱怜。

        须臾,一位满面沟壑的老媪缓步而来,那双垂坠的三角眼一扫,见年长的少女正坐在长辈才能坐的黄花梨灯挂椅上,眉间的皱纹立时深了寸许。

        “老夫人身体不适,大娘子和三娘子请回,车马随护已在府外等候,娘子们莫误了时辰。”

        老媪声音刻薄,屈身行礼也敷衍得很。大娘子脾性素来火爆,当即起身,欲惩戒这倚老卖老的贼妇。

        “多谢薛妈妈,那便告辞了。”三娘子迅速站到两人之间,纤细的指尖轻轻扯住了大娘子的袖摆,“劳烦妈妈转告老夫人保重身体,静昭未能侍疾身前,自当抄经吃斋为老夫人祈福。”

        对于三娘子的乖顺,薛妈妈十分受用,些微和善了面色,送两位娘子出了芝兰院。

        院门外,岑静昭从荷包里取出一枚如意金锞子,淡笑着递给薛妈妈。

        没有人不喜欢钱,在府中地位超然的薛妈妈亦不例外,她坦然接过,只当是三娘子的示好,却不知这是三娘子公平的补偿。

        她哪里知道,自己会在几日之后,因未照看好那盆娇贵的石斛兰,而被老夫人罚月钱三月,且极屈辱地挨了十个手板。

        这都是往日她作为掌事妈妈惩戒别人的手段,此番可谓颜面尽失。

        ———

        一路上大娘子都压着火气,转头见三妹脸上还挂着那副忧心神郁的样子,顿时更是火大。

        “岑静昭!你苦着一张脸给谁看?你倒是孝顺,一大早跑来辞行,还给人抄经吃斋!人家拿你当孙儿吗?连见都不愿意见你!”

        岑静昭定定看了长姐片刻,终究没把心头真正的忧虑说出来。

        她担忧的不是不能在老夫人面前表露孝心,而是这位长姐岑静时。

        瑞国公府有四位娘子,岑静时和岑静昭是一母血亲,她年长岑静昭六岁,今年十九,已出嫁三年。可她此番回娘家并非省亲,而是想要和离。

        为此,母亲和老夫人都被气病了。

        母亲的病自然是真的,老夫人的病却真假未知,或许真是年纪大了受不得气,或许只是找个由头搓磨她们母女三人,这些年岑静昭已经摸清了老夫人的招数。

        虽然岑静时未曾明说,但根据岑静昭前几日暗中探到的消息,长姐应当是发现了大姐夫偷养外室,故而才大发雷霆回了娘家。

        依照长姐的脾性定会和离,今后必要归家。可若她还是这个性子,且不说老夫人会如何整治她,就连几位婶母和嫂嫂恐怕都容不下她,毕竟这位岑大娘子从小到大可没少得罪人。

        到时,长姐该如何自处?长房又该如何立足?

        更让岑静昭忧心的是,到时候老夫人会因岑静时更加不喜欢她,她要如何接近芝兰院?不接近芝兰院,她又如何拿到这国公府的阴私把柄?

        “大姐姐、三姐姐,听说你们要离府了,我来送送你们。”

        一道婉转妙音打断了岑静昭的忧思。

        岑静昭定睛看去,只见一位少女袅娜而来,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长姐,不经意夸道:“四妹妹这一身倒是娇嫩。”

        岑静时慵懒地掀起眼皮,只见那少女穿着藕粉色襦裙,外搭金纱披帛,把原本姿容有些寡淡的少女衬托地娇媚可爱。

        果然,岑静昭看到了长姐眼中的怒意。

        四娘子刚走到两人面前,刚要行礼,却倏然挨了一巴掌,那张玉白小脸登时红了大片,整个人也愣住了。

        岑静时身姿高挑,此刻高昂着颈项,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岑静如,我母亲是你嫡母,我外祖父病逝,你也理应守孝,今日你穿得这般花枝招展,实为不孝!我替父亲母亲教训你,你可有怨?”

        岑静时有理有据,纵然下手狠辣,岑静如却无从辩解,哪怕闹到长辈面前,她也讨不到半点好处,于是她捂着脸,俯身咬牙认错。

        “静如知错,多谢长姐教导。”

        岑静时不搭腔,就让她这么屈膝行礼,直到岑静如的双腿开始微微打颤才冷声开口。

        “四娘子言行无状,孝思有匮,孝期内每日抄《孝经》十遍。金娥,我不在府里的这段时日,你替我好好教导四娘子,免得旁人说我们长房的人没有规矩。”

        “是,大娘子。”

        金娥领命,当即同两个婢女带走了面如土色的岑静如。

        金娥刚满二十岁,但终日一脸整肃、不苟言笑,活脱脱把她的年纪拔高了五岁。

        她是外祖母府上的家生子,而外祖母正是今上的姑母,肃嘉大长公主。她从小受的是皇室规训,长大后虽被送给了母亲,但奴籍仍在公主府,算是半个宫里人。

        故此,国公府里无人敢小看她,就连令人闻风丧胆的薛妈妈,都要给她三分薄面。

        让金娥来教导岑静如,旁人非但不会说岑静时欺侮庶妹,还会说她疼惜庶妹,连大长公主的人都舍得劳动。

        岑静昭在一旁玩味地看着,突然发现长姐似乎比出阁前伶俐了许多。如此看来,长姐的婚事定不顺遂。

        只有备受宠爱的人,才能万事随心、无需计较,正如儿时的岑静时。

        “长姐如此罚四妹妹,不怕王姨娘同父亲告状?”

        “我有何可怕?她们母女惺惺作态的做派我最是腻烦!反正我马上走了,父亲就是想罚也抓不到我!”

        岑静时甩了甩发麻的手掌,想起岑静如那做作的模样,只恨没再用力一些。

        “当我不知她如此妖冶打扮是为了什么吗?我偏不让她如愿!世家勋贵都喂不饱她们母女的胃口,现在居然想攀附皇亲,简直痴人说梦!”

        想到此刻府外等着的人,岑静昭若有所思地附和。

        “是啊!翊王殿下如日中天,圣上想必早有打算,翊王妃不会姓岑。”

        岑静时虽不喜岑静昭这个幺妹,但还是认同地点了点头。然而,她骤然想到什么,定睛打量着岑静昭。

        “听说这次圣上派禁军送我们南下济州,是翊王殿下的提议?他前几日来府里拜访母亲,还单独同你说了话?我可警告你,且不说岑家有家规,不同皇室联姻,翊王如今位同太子,身份敏感,你不要起多余的心思,小心引火烧身。”

        岑静昭想起前几日翊王来府上同自己说的话,觉得还是不要告诉长姐为好,于是乖乖点头。

        “母亲是翊王殿下的表姑母,外祖父仙逝,翊王殿下前来吊唁慰藉是常理。长姐放心,静昭心中有数,不会逾矩。”

        得了保证,岑静时不再纠结,径自回了佑南院,岑静昭则走了另一条路,回了自己的隽华院。

        佑南院是母亲的院子,岑静时出嫁前都住在那里。

        而隽华院原本是佑南院的东跨院,岑静昭从小便被安置于此。后来,母亲以她年岁渐长为由,将两个院子隔开了,她便成了全府上下唯一一个还未成年便已有独立院落的孩子。

        那一年,她不过五岁。

        在老夫人面前,她尚且需要扮演孝子,每日晨昏定省,但在母亲面前,她什么都做不了,母亲不愿见她,她便识趣地不往前凑,因此除去年节,她很少踏足佑南院。

        ———

        巳正时分,姐妹二人乘小轿出了府门。

        岑静昭甫一下轿,一双遒劲有力的手立刻伸了过来。

        “表妹慢些,我扶你上马车。”

        抬眼看去,果然是翊王洛启,岑静昭微蹙眉心,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那只手。

        大丫鬟初喜极有眼色,当即挤过来扶住自家娘子。

        她虽低着头,但岑静昭还是看到了她微微翘起的唇角,遂轻轻掐了一下她扶过来的手臂。初喜吃痛,立刻收敛了神色。

        洛启本该失落的,但难得看到表妹褪去淡漠老成的外壳,露出少女该有的灵动,又不禁欣慰。

        “禁军等闲不得离开都城,故而此番只有二十人随行,委屈表姐和表妹了。”

        岑静时懒得寒暄,应了一声便进了马车。岑静昭亦准备告辞,洛启却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他向不远处的少年招了招手,岑静昭跟着看过去。

        那少年身着玄铁轻甲,本应威风凛凛,但他却豪不威风地拿着根狗尾巴草逗弄身前的大黑马,见这边有人招呼,便像一阵风一样跑了过来。

        离得近了,岑静昭和少年渐渐看清了彼此的模样,脸上皆是从困惑到震惊,又从震惊到嫌恶。

        “是你?”

        “是你!”

        1.月牙凳:又称腰凳,唐代始创。坐面呈凹陷月牙形,凳腿多有雕花装饰,整体精巧华丽,是唐代家具风格的代表。

        2.灯挂椅:只有椅背没有扶手。虽然椅子在明代才得到最大化的普及演变,出现了梳背椅、官帽椅等各种样式的椅子,但灯挂椅在五代时期就已经出现了雏形,只是当时没有被命名(“灯挂”是因为椅背形态像宋代的一种油灯),中国真正意义上有靠背的高脚椅子在唐代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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