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真相
和前朝一样,今日宫中的女学也是最后一日了,不仅是年前的最后一日,也是真正的最后一日。
少女们已经学了将近两年,算是学有所成,而且大家都到了年纪,家中都开始准备为她们议亲了,不可能再终日留在宫里了。
岑静昭向来淡漠,不与这些学生走得太近,但毕竟是最后一日,她看到大家难免有些伤感。
或许下次再见,她们已经为人妇、为人母,也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就像祺和公主,来年开春便要远嫁北绥,这一生怕是再难回到故土了。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虽然你们在宫里的课业结束了,但希望你们将来无论在哪里,都不要荒废所学。女学的目的不是让你们一定成为大儒名家,是希望你们识义明理、行不苟合,不做学舌鹦鹉、攀附之藤。”
她本想随意说些场面话,算是为这段经历做个了结,但说着说着到底还是有些怅然,便多说了几句。
“女子不如男子,文可入翰林,武能进行伍,我们的路生来便窄,自己就更不能再把本来就窄的路走得更窄。后宅、夫君、子女,都只是你们生活里的一部分而已,若事事小题大做,便没有精力去做其它的事了。”
这番话可谓大逆不道,如果被朝臣听到,一定要联合起来参她妖言惑众,不过这些话哪怕只有一个人听进去,将来付诸于行动,她也觉得值了。
少女们一开始还窃窃私语,但听到最后,都认真地看着岑先生,她们的眼中有敬畏、有困惑、有异议,唯有沈棠的眼中多了一丝尴尬,甚至是畏惧。
她本是想撮合哥哥和岑静如的,岑静如虽然只是庶女,但得瑞国公宠爱,据说这些年她在公府里比两位嫡姐还要风光,将来嫁到沈家,也能在瑞国公面前说上话。
而且岑静如性情柔顺,自己的哥哥于男女一事上惯来荒唐,她那样软绵的性子,再加上她对对哥哥的情意,一定可以包容哥哥的。
只是没想到,最后哥哥竟要去岑静昭!
她虽然不算了解岑静昭,但好歹师生一场,岑先生的狠辣手腕和刚毅性情她还是有些切身体会的,哥哥怎么能娶这种人呢?只怕将来沈家都要被岑静昭捅破天。
岑静昭刚刚的话她越听越是心惊,这完全不是贤妻啊!
为了卓远侯府的安宁,为了哥哥的幸福,也为了她自己不用在家也像在学堂,她必须要想办法拆散这桩姻缘!
没有人注意到沈棠,女孩子们三三两两说着不舍的话,到了时辰,又结伴离开雅瑜馆,只是从今以后,她们再也不会踏足这里。
岑静昭离开的时候,见祺和公主还未离开,而是在院中看着一棵光秃秃的柳树出神。
见岑静昭走近,祺和公主福礼,“岑先生。”
“公主殿下多礼,臣女不敢当。而且臣女现在不是先生了,殿下更无需在意这些虚礼。”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岑先生当得这一礼。”祺和公主笑笑,“而且和先生学习,我受益良多,先生说的话,我都会记在心里的。”
祺和公主笑容恬淡,却依然掩饰不住眼中的哀伤,岑静昭不擅于劝慰,想了片刻,将自己腰间的玉佩解下来,交到她手上。
祺和公主仔细一看,这玉佩是一块白玉飞天,曼妙的女子迎风而起,裙带翩飞,仿佛下一刻便要翱翔于天。
“时也,势也。但势无对错,全看公主如何利用。”岑静昭指着那棵柳树,“冬天柳树枯败,梅树却能凌霜盛开。疾风折百草,鲲鹏却能乘风而起。公主今后的日子如何,全看公主的选择。”
祺和公主看着手中的玉佩,一瞬间,她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玉佩中的女子,正振翅高飞。
她握紧了玉佩,声音有些哽咽,“多谢岑先生,这最后一课,学生定会毕生牢记。”
岑静昭只是一时心软劝慰几句,却不知因她这句话,将来的北绥会成为项国最强大的敌人,而背后的推手,正是祺和公主。
此刻的祺和公主尚且没有那种手腕和魄力,纵然将岑静昭的话放在了心上,也难免对未来惆怅。
“其实我只是有些担心,北绥民风彪悍、全民皆兵,多亏了路家坐镇北疆,北绥才始终按兵不动,现在路家易主,也不知北绥会不会有动作……”
祺和公主看着那棵柳树,沉浸在自己的不安和悲伤之中,没有注意到岑静昭的脸色剧变。
自从岑静昭知道北疆路家和皇帝的关系之后,她便一直暗中留意路家的动向,但她能用的人不多,而且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敢明目张胆地伸手到北疆。
但从她听到的消息来看,北疆并未有什么大事,更别说路家易主这样的大事。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放平声音,问:“路家易主?这倒是没有听说过呢!”
祺和公主无知无觉,耐心答道:“哦,因为北疆向来独立,很少受到朝廷的约束,所以这个消息还未传开。是我母妃担心我,让人暗中打听的。”
岑静昭一边颔首一边思索,祺和公主的母妃似乎就是北疆人,打听北疆的消息确实会更方便。
她又问:“不知路家家主是何时……没的?”
她下意识想用“崩”,话到嘴边立刻转了个弯。好在祺和公主以为她只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说话才有些磕绊。
“据说好像是秋日的时候,但一直秘而不宣,直到新的路家家主近来顺利掌家,才将这个消息公布出来。”祺和公主认真算了一下时间,“想来消息也快传到仕焦了。”
秋天的事吗?岑静昭恍然大悟,心中一片悲凉。
秋天的时候她和皇帝借口疫病,纷纷离开了皇宫,她去了西疆,并不知道,也不敢探究皇帝去了哪里,只是在她回来之后,发现皇帝仿佛突然苍老了十岁。
原来皇帝在那个时候就去了北疆,是去见元懿皇后最后一面吗?难怪皇帝回来之后就写好了遗诏……
———
天又飘起了小雪,雪婵撑开伞为岑静昭挡雪,两人并肩离开了雅瑜馆,准备去沐淑宫给大长公主请安。
刚走了一段路,一名内官快步走到岑静昭面前行礼。
“奴婢见过岑三娘子。”
岑静昭去过几次修知阁,认出了这位内官是在那里当值的,便问:“可是陛下有事吩咐?”
“陛下请您到修知阁。”
岑静昭点了点头,正好她也有事想同皇帝商议。
原本宫里宫外还有人拿岑静昭时常出入御前说事,但她和皇帝反而愈发坦荡,每次都是光明正大地见面,别人反倒不好说什么了,时间久了便没有人再把这件事放在眼里了。
到了修知阁,岑静昭在通报之后获准进入,她在殿外便脱了斗篷,免得将雪粒子带进殿中。雪婵接过斗篷,留在殿外等候。
陛下的书房,除了岳总管,没有下人可以入内。
岑静昭见到皇帝,立刻跪地,“臣女参见陛下。”
“起来说话吧!”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同朕手谈一局。”
岑静昭起身,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知道元懿皇后崩逝的消息,现在再看皇帝,总觉得他行将就木,明明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透着死亡的气息。
思索间,岳总管已经摆好了棋局,岑静昭压下心头淡淡的伤感,坐下来同皇帝下棋。
两人不言不语,各自慢慢布局,谁也不着急进攻,看起来十分祥和。
室内静默许久,皇帝终于开了口,却是对岳总管说话,“岳总管,你输了,去院中站上一个时辰吧!”
岳耀祖无奈笑笑,“奴婢愚钝,愿赌服输,这就认罚。”
岑静昭的眼睛在两人之间逡巡,“陛下难道是拿我打赌了?”
皇帝笑着对岳耀祖一扬眉,岳耀祖立刻心领神会,摇着头解释,“回三娘子,陛下说您不会告沈家的状,奴婢猜错了。”
岑静昭也笑了起来,“陛下明察秋毫,臣女自然是不会告状的。”
“棋子是用来解决问题的,不是等着被解决问题的。”她拾起一枚棋子,虽然还是笑着,但眼神里却是一派冰冷,“若是这点事都解决不了,怎能肩负起陛下的重托呢?”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岳耀祖出去,岳耀祖立刻笑着离开了。
室内只剩下两人,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
“真的不用朕出手拦着沈家?”
“多谢陛下,不过……”
岑静昭本想拒绝,但想到沈璞的威胁,她又犹豫了。她自然可以对付沈璞,但如今二夫人的事还没有查清楚,她不敢保证最后岑家能安然脱身。
于是,她道:“臣女确有一事想求陛下。”
皇帝有些好奇,“哦?说说看。”
“岑家尾大不掉,不可能干干净净,如果真的有什么错处,希望陛下尽量网开一面。”
沉默片刻,皇帝笑道:“朕以为你同岑家没什么情份,没想到你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岑静昭苦笑,“臣女自然不是,只是岑家并非都是恶人,一杆子打死一船人,未免偏颇。”
而且,她曾答应过祖父,保岑家人的周全。她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知道言出必行。
皇帝想了想,肃容道:“端看岑家错到什么程度,朕自会斟酌。”
“谢过陛下。”
岑静昭并不指望皇帝会答应她,她只是想试探一下皇帝对岑家的态度罢了,能得到皇帝这句话,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只要二夫人没有蠢到成为“主谋”,想来至少岑家人能留下一命,如此也算是她完成了祖父的嘱托。
说话间,棋局已经开始焦灼,岑静昭不禁认真了些,但她总觉得今天皇帝的棋风不如从前锐利了。
沉思半晌,她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隐藏的疑问。
“陛下,臣女很想知道,您为何选臣女做这枚棋子?难道只因为臣女和翊王,以及徐将军的关系?您应该清楚,感情的事是最善变的。若是任何一个人变了,您的局便进行不下去了。”
“因为你是女子。”
皇帝落下手中棋子,看向岑静昭,仿佛一眼便要看穿她的灵魂。
“因为你不安于室,不愿意做困在后宅的家雀,并且你有能力冲出后宅。但你应该知道怀璧其罪,你有才学、有大志、有手腕,如果你是男子,你会成为人人艳羡敬仰的权臣,但因为你是女子,你的优点都会变成缺点。
“男子会忌惮你,因为他们发现女子竟然可以比他们做得更好,所以他们要打压你。如果打压不住你,就会抬高你,因为他们要把你划分到女子之外,告诉其他女子,就因为你是异类,所以才出众,她们永远也没有可能和你一样。
“而女子也不会感激你,更不会以你为榜样。因为你的出众映衬了她们的平庸,她们本可以埋头度过一生,但她们仰头看见了你,见识了女子的另一种姿态,而当她们无法企及你的时候,所有的羡慕都会变成憎恨。
“所以,你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孤立无援,只能走朕为你铺好的那条路。”
皇帝每说一句,岑静昭的心都仿佛被冰封一寸,到最后,她觉得她的心已经被冻僵,无法跳动了。
皇帝的话字字诛心,因为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从一开始她被禁军护送去南疆,就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既然已经无法回头,她反而坦然了,只是她要为自己争取更多,才能走得更顺畅。
“臣女感谢陛下坦诚相告,臣女愿意一条路走到底,但臣女现在便想要位高权重、孤立无援。”
这话已经不仅仅是僭越了,是直接可以问罪的程度,但岑静昭的眼里非但不见恐惧,反而闪烁着光芒,皇帝看得清楚,那是她燃烧的野心。
这一刻,他衰朽沉重的身躯陡然一轻,似乎终于能够把身上的重担交给其他人背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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