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姨娘
由于皇帝和大长公主提前离席,众人没了奉承的对象,便不约而同早早散去。
瑞国公府女眷中,老夫人有自己的车架,但她却将岑静曦叫过来同乘。
若是从前,本该和岑静曦同乘的岑静如一定会嫉妒,会埋怨祖母偏心,但现在自己乘坐一辆车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现在心里乱得很,可没有精力同人装腔作势地周旋。
为首的马车里,老夫人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岑静曦贴心地送上手炉。
“祖母,天冷,您抱着手炉暖暖身子。”
老夫人看着最疼爱的孙女,冷硬的心也柔软起来,平生从不知错的老夫人竟也破天荒地感到了愧疚。
“曦儿,祖母有眼无珠误了你,早知道舒家是那样的人家,祖母怎么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这样不是更好?一早便知晓了对方的品性,总比嫁过去才知晓要好。”岑静曦眉目微垂,但还是笑着,“知人知面不知心,祖母千万不要自责。”
老夫人握着岑静曦的手,知道她是强颜欢笑宽慰自己,更是心疼得不行,索性不再揭人伤疤,转而问道:“今日宫宴,可遇到合眼缘的了?”
岑静曦低下头不说话,似乎是在思索,老夫人以为她是在回想今日宴席上的公子,见孙女总算试着敞开心扉了,她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她不知道,岑静曦想的却是该如何同祖母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纠结半晌,岑静曦捏着帕子,诚恳道:“祖母,曦儿暂时不打算议亲了,我也想像三妹妹那样,不被高墙大院所困,我——”
“够了!”
不等岑静曦说完,老夫人已经厉声呵止了她,她吓得不敢再说,这是祖母第一次对她发火。
“我看你是被她蛊惑了!她就是——”
老夫人本想像从前一样责骂岑静昭几句,但想起今日宫宴上岑静昭的表现,以及皇帝的偏袒,她又不敢说太重的话。
如今,公府的荣辱系于岑静昭一身已成事实,她不想承认,却也无法改变。
而且,她也有自己的软肋,看着舌战群儒、从容不迫的岑静昭,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岑孑石。这样的岑静昭,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苛责。
只是岑静曦想要效仿岑静昭,她是绝不答应的。
“女子就要贤淑温婉,她这样的有哪家敢娶?你可不能学她!”
岑静曦见祖母没有太生气,胆子也大了些,耐心解释自己的想法。
“曦儿不是想像三妹妹一样扎根朝堂,曦儿自知不及三妹妹万一之聪慧,曦儿只是想像三妹妹那样自由,可以在后宅安然度日,也可以走出门看天大地大。”
老夫人看着花一般年纪的孙女,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她这般大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自由自在,只是嫁人之后,每日要伺候夫君和公婆,还要打理庶务,幸而她的夫君珍视她,未曾纳妾碍她的眼,她已经比大多数出嫁的女子过得舒心多了。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午夜梦回,她也曾梦到过鲜衣怒马、走遍天下的自己。
老夫人脸上的皱纹微动,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她轻叹一声,终于松了口。
“罢了!你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选择,祖母也不讨嫌拘着你们了。你父母时常在外走动,你若想和他们同去,便自己去说服他们吧!”
岑静曦一时欢喜得忘了规矩,直接抱住了老夫人,“祖母,您一点都不凶!您是最体贴的祖母!”
———
大长公主走进岑静昭暂住的房间时,岑静昭坐在贵妃榻上,被宫女服侍着往受伤的额头上擦药。
她身上沾着血的衣裳已经换了下来,此刻穿着雪白的中衣,整个人看起来沉静温婉,完全不见了在宫宴上的锐利。
她的恬淡的长相总是能够轻易迷惑别人,在人放松警惕的时候露出尖刺。
见到大长公主,岑静昭立刻立身迎了上去,“外祖母,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太医说您应该多多休息的。”
大长公主拉着岑静昭,一起在榻上坐下,“你受伤了,外祖母当然要来看看你。”
大长公主已经拆掉护甲,手指轻轻撩开岑静昭的头发,好在伤口紧挨着鬓角,不容易被发现。
她叹了口气,“是外祖母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女儿,让你受委屈了。”
回想起过去的事,大长公主的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别人都以为我是公主,日子应该过得金尊玉贵,但你也知道,天家里也要分三六九等。我出嫁前住在宫里,但除了年节,基本上见不到我的父皇,后来我出嫁,嫁的也是一介白身,当时宫里的人都在笑话我。
“后来,我跟着你外祖父去了南疆,当时我们两个面对的是土皇帝般的地方官员、刁蛮未开化的百姓,还有南越时不时的侵扰,我和你外祖父终日焦头烂额,根本没有精力去教养女儿。因着这份亏欠,我们愈发纵容她,等发现情形不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生而不教,是我们毕生之过。”
岑静昭第一次听说这件旧事,觉得有些新奇,但也仅此而已。
不同于外祖母,她的心里已经泛不起任何涟漪了,因为外祖母把母亲当成女儿,对这个女儿仍有期盼,而她却早已经对“母亲”这个身份没有任何期待了。
不想外祖母陷在哀伤的情绪之中,岑静昭很快聊起了别的事。
“此前同外祖母提过城南三清观,不知外祖母可有什么发现?”
岑静昭能用的人手有限,只有一个得用的孙不思奉命监视着二房和府外的往来,三清观的事,她只能拜托给大长公主。
虽然大长公主刚一回到仕焦,就将公主府上的人手给了岑静昭,但她从未擅动。
岑静昭的分寸感让她赞赏,也让她心疼——这个小丫头永远都和人隔着一层纱,不肯心安理得地依靠任何人。
“那三清观确实有问题,观中不少道士都不像是仕焦人,而且这些道士时常以作法的名义外出,却又不知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作法。他们极为小心,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如果不是你歪打正着问到了一点皮毛,否则我们根本注意不到那里。”
岑静昭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便辛苦外祖母了,如果三清观实在查不到什么,不妨从卓远侯府试试看,无论如何,沈家必定不干净。”
提到沈家,大长公主又是一声轻叹。
“沈太妃近来不断同我示好,想来她是以为你要嫁入卓远侯府吧?那样我就不能一直打压她了。”
岑静昭无奈笑笑,“外祖母想理便理,不想理便不理。昭儿虽不是权臣,但也有办法让他们不能再来烦你。”
大长公主摆了摆手,“什么烦不烦的,外祖母只希望你过得好,只要你过得好,外祖母陪他们演上一出又有何妨?”
岑静昭鼻尖有些发酸,低下头掩住了情绪。
大长公主突然问:“你让你母亲将岑静如记在名下,是不是想李代桃僵?”
岑静昭正想着该如何回答,大长公主紧接着又开了口。
“不管你想怎么做,外祖母都站在你这边。只是有一点,你万万不可以做,就是除掉王姨娘。无论如何,她的命不该由你了结,你母亲只是一时气话,我已经说过她了,她不会逼你做这种事。我容许你自己解决这件事,是因为我相信你能做好,但你不要勉强自己。否则外祖母为何不亲自出面制止卓远侯府?为何不直接请陛下治理沈家?”
大长公主心疼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语重心长。
“无论什么时候,你要先保全自己。”
———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王姨娘已经提着食盒到了前院岑肆的院子。
岑肆刚刚梳洗完毕,看到王姨娘倒是有些心虚。这段时日因为和岑静昭私下里决定了岑静如的婚事,他始终不敢去桂怡院见她们母女。
虽然他嘴上说着岑静如能嫁到卓远侯府是福气,但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女儿。
“夫君已经许久未同妾一起用膳了,今日妾亲自做了几道小菜,夫君可否赏脸品鉴一二?”
王姨娘笑意盈盈,虽然已近三十,但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仍旧是小女儿的情态。岑肆看得心口一热,拉着王姨娘坐下来同桌用膳。
见岑肆心情不错,王姨娘状似不经意道:“妾听如姐儿说,昨日宫宴上,三娘子大放异彩,被陛下封为祭酒,咱们岑家的女娘果然都是好样的!如姐儿还说要和她三姐姐好好学习,将来一起光耀岑家门楣呢!”
岑肆点了点头,女儿出息他自然高兴,但他未丁忧之前也只是正四品尚书右丞,如今女儿却有了从三品官身,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高了半级。
而且丁忧之后,他能不能官复原职还未可知。
虽然尚书省是实权中心,是徒有虚名的祭酒无法比拟的,但他依旧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因此听到王姨娘的奉承,有些微微的不悦。
“用过膳便回去吧!我一会儿还有事,不能陪你了。”
王姨娘面上保持微笑,心里却已经破釜沉舟。
“妾听老夫人说要给二娘子相看人家呢!三娘子只比二娘子小一岁,也该相看了。眼看着三娘子孝期将过,夫君可有章程了?如果不提前准备的话,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踏破了公府的门槛。”
岑肆想到沈家的威胁就心烦,面上已经十分不快,“昭姐儿和如姐儿的亲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和郡主会看着办的,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如姐儿的。”
岑肆想说等岑静如嫁去沈家,他会多送些陪嫁给她撑腰,不让沈家因庶女的身份看低她。只是他似是而非的话在王姨娘听来就是敷衍。
女儿已经说了,明明沈家已经暗中透露了和岑家结亲的消息,他却不肯告诉自己,无非是怕自己的女儿抢了他嫡女的姻缘。
他就是觉得她的如姐儿出身低,所以才不愿意为了她的亲事费心!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女儿想要的,她都会满足,这一次也不例外!
既然岑肆这里行不通,就别怪她走更极端的路了。
———
岑静昭出宫的时候,还跟着一个熟人,欧阳墨,他是奉命带岑三娘子去敬王府。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地形使然,仕焦城四角的繁华程度就是项国的缩影——
城东最为繁华;城北安定、住户最为集中;城南交通发达,商贸虽然畅通,但也时常有偷鸡摸狗之人,日常这里巡防最为严格;城西虽然地广,但却最为荒凉。
巧合的是,敬王府就在荒凉的城西。
出乎岑静昭意料,当她走进敬王府,发现这里非但不荒凉,反而处处雕梁绣柱、画栋飞甍,如果不是地处偏僻,几乎快到了城外,说这里是东宫都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这里比寻常亲王府邸大了三倍有余,后院连着山,山上的泉水直接流到府中,甚至还圈了一块后山作为马场。
在最荒凉的地方矗立着最华美的王府,怎么看都觉得割裂,不过皇帝的过往她不想也不敢探究,只装作不知道,一边走一边参观,一边参观一边构想着学宫的雏形。
走了小半个时辰,欧阳墨带着岑静昭来到正院西侧的一间院子,一眼看去,这里庄重之中带着雅致,就和它的名字一样——“晴芳院”。
“三娘子,陛下说了,除了这间院子,其余地方您都可以随意使用改动。”
“这里?”岑静昭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不确定道:“这里是元懿皇后的旧居?”
欧阳墨望着院中光秃秃的青梅树,思绪有些飘忽,半晌终于点了点头。留着这间院子又有何用?树下再也没有舞剑的女子了。
岑静昭也有些伤怀,被一代帝王念念不忘,不知是那位红颜薄命的女战神的幸还是不幸?
院中的秋千和兵器架,以及秋千上刻着的幼稚的小人,都毫不避讳地彰显了主人的性格——这样真挚可爱的人,注定不适合生活在后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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