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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九守宗的早课结束于晨光熹微,萧虔风在为师弟师妹们答疑后,照旧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一个人回了守仁峰,但径直路过了自己的小屋,一路向着山巅走去。

        那里有着一座巍峨的殿宇,珠玉堆砌,极尽张扬,那是守仁峰峰主、他的好师尊的居所。

        殿内有些昏暗,不少上好的法器蒙了尘就这么被随意地摆在地上,两侧的鲛油灯轻跃,烛火如豆,幽幽地将整个大殿熏上一层阴森的影影绰绰。

        萧虔风目不斜视,一身白袍翩然,踏着白玉地面,脚步声回响在大殿上。

        他行至最深处,屈膝跪下行礼。

        “师尊,虔风到了。”

        殿上珠帘轻响,一只苍老的手挽着帘幕挂上了玉勾,低哑的嗓音传来,“萧虔风,你看住那个西域小子,他不简单。”

        “是。”

        “哼,姓凡的老狐狸脑子向来好,派个儿子来九守也不知打得什么主意。”

        高阶之上静了静,然后自上扔下了个瓷药瓶。

        “乐樨丹没了吧,拿着,这是这个月的。”

        萧虔风在看到药瓶的瞬间,呼吸几乎不能控制地粗了些,如松如竹般挺直的背脊也僵硬了一刹,他垂下瞳孔骤缩的眸,伸手慢慢捡起药瓶,“虔风谢过师尊。”

        “好了,滚吧。”李玉承挥了挥手赶人,可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在萧虔风起身前扬声问道,“这乐樨丹……你没有多吃吧?”

        也不知是因为冬日的严寒终究是还未彻底散了,还是因为大殿内置的都是些不染人间烟火的金石玉器,李玉承沙哑着嗓音将这句话尾音一扬,透着阴冷邪气,如毒针入骨,听着格外不舒服。

        萧虔风闭了闭眼,竭力沉心静气,保持着温和恭顺回复道,“没有,虔风谨遵师尊吩咐,每六个时辰一粒。”

        李玉承闻言冷哼了声,没有再看他,起身离开了前殿。

        回到自己的小屋,萧虔风随手把小瓷瓶放在了墙上山水画后的暗格里。

        那里赫然整整齐齐摆满了一模一样的瓷瓶,而且大部分都没有开封过。

        乐樨丹,一种失传已久的丹方,效果并不止是镇痛与疗伤,还可以短时间内激发灵力,振奋神魂,兴奋之余还能感觉到明显的欢欣。

        但这绝对不是一剂良方,起初稳定的药效、极具迷惑性强化效果,会让人渐渐形成如跗骨之蛆般难以摆脱的可怕依赖。

        灵力与魔气就像是冰与火的对冲,绝不相容,一旦相遇就是至死方休,每次李玉承拿他涤祛魔气,都会对先天道体造成极严重的破坏,容纳灵力的经脉会被这种狂暴的冲击一寸寸撑裂,丹田、脏腑也都会受到重创。

        如果是个普通的修士可能早就死了个干净利索,可偏偏他是先天道体,只要天地间还有丝缕灵力尚存,他的身体就会自发地吸纳并且修复破碎的道体。

        重创,缓缓自愈。

        再重创,再缓缓自愈。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但是道体的自愈至少需要两日方可下地行走,五日才不再剧痛难忍。

        这么多年来,尽管他已经强迫自己尽可能地减少服用乐樨丹,可身为大师兄,总有一些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应付的场合,比如今日的早课,他醒来后便又服了一粒,这才撑到了现在。

        久而久之,他还是对乐樨丹有了生理的渴求。

        萧虔风把玩着山水画上的长穗,在指尖缱绻地饶了几周,眉宇间攀上了几分郁色。

        没事,很快李玉承就要死了。

        只要李玉承一死,他自己可以戒了药。

        阳光穿过木窗柩,挥洒进小屋,明亮的光线拉作锋利的刃,划开了屋内的阴暗与寒意,将白袍的青年纳入了温暖鲜活的白昼。

        “大师兄!大师兄!大事不好了!”屋外忽然传来了飞快靠近的大声呼喊。

        醒来时服下的乐樨丹效用已经开始消退,虽然不似昨日般痛得死去活来,但还是让他心烦意乱。

        这会儿又不知来了什么麻烦事,萧虔风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转身拿上虔恪剑推门而出。

        “大师兄!西域来的那个、那个人、把大虎哥他们全打趴下了,师兄弟们都想试试手,结果一个能走上十招的都没有!大师兄你去教训教训他啊!不然我们九守宗的面子搁哪儿挂啊!”

        白袍的少年跑得气喘吁吁,支着上半身大口喘着气。

        萧虔风在踏出房门的一瞬,表情再次变得温柔大方,耐心地听着少年把话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凡道友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新秀榜第二,阿星与其比试不必看重胜负,有所得、有所悟便已是一桩好事了。”

        祝星是守清峰的内门弟子,还有一位孪生弟弟叫祝辰,兄弟二人心念相通,专修术法,一人擅风、一人擅火,若论单打独斗在内门弟子中确实稍逊一筹,但若是协心戮力,则又鲜有敌手。

        这会儿显然是输得不服气了,一边比划一边大声嚷嚷着说西域人不讲武德。

        萧虔风按下心底的不耐,笑着摇了摇头,“走吧,我们去看看。”

        山林间是不是有小鸟清脆的啼鸣,光影浮动,一派生机蓬勃,萧虔风很快就来到了守仁峰半山腰处的演武场。

        各峰演武场专门用于弟子间比试,有一整套的防御性阵法,可以保护比试双方免于重伤。

        此时,演武场中央,两人相对而立,阿虎哥身后站着他的四个跟班,而场外则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弟子。

        凡烨仍是那副样子,一席黑衣,腰间挂着一枚白玉环佩,一手提着那把黑色的长刀,气息冷厉,面无表情地站着。

        他在萧虔风走后便一个人在高台打坐,听到早课结束的钟声才跟着一道结束修行,拍了拍衣袍独自下山。

        可还没等他走出多远,就被一连五个云纹白袍的壮士在守仁峰的山脚下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壮士浓眉飞扬,一双虎目圆睁,肤色黝黑,还蓄了一下巴短短的硬胡茬。

        他肩膀宽而厚,背上背着一把宽刃大刀,一身肌肉一看便遒劲有力,撑得白袍都显得有些紧了。

        “我是守清峰的,叫我阿虎就行,你是西域刀宗五公子是不?”壮士声音洪亮浑厚,透着些莫名其妙的跃跃欲试。

        “是……”

        话还没说完,自称阿虎的险恶壮士迎面便一点道理不讲地斩来一道劲锐的刀光。

        转瞬之间凡烨松手伏低,右手自下而过,握着腰间的长刀出鞘,向上流光一闪,竟以刀背接下了壮汉的先手一击。

        壮汉身后传出阵阵猿啼般的怪叫:“嗷嗷嗷嗷嗷呜!是罪衍!是真的罪衍!嗷嗷嗷虎哥再来一刀!俺们想看刃打刃!”

        日头暖洋洋地照着,凡烨觉得自己大致晓得了这是咋回事儿。

        他好脾气地主动开口,“你们也是修习刀法的修士吗?切磋一二不如去山腰处的演武场?”

        阿虎也大方收刀施了一礼告罪,带着人又与凡少爷转战守仁峰的演武场。

        “阿虎哥能行吗?那小子可是只输了大师兄一筹的天下第二啊。”

        “什么天下第二?把话说清楚,是新秀榜第二!”

        “哎呀,放心啦,阿虎哥和大师兄也能打得有来有回!”

        “就是!单论刀法,我看阿虎也未必会输。”

        “不要长他人威风可以不?我们武痴阿虎一定行!他可是唐长老亲传弟子!”

        场中凡烨提着刀,挺拔修长的身体站姿轻松。

        阿虎紧盯着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在吐尽浊气的刹那,猛然一跃,右脚一踏,双手持着宽刀借力旋身斩向目光锁定之人。

        宽刀本就厚重,再佐以巨力挥斩,这风驰电掣的一刀就如猛虎扑食一般向前撞去。

        两刀相击,陡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磅礴的气势激起了一地烟尘。

        凡烨竟将罪衍插入地面,以力角力,正面接下了阿虎这全力一斩。

        阿虎见状回身自左侧又攻向了凡烨的手肘。

        就这样吗?

        凡烨有些失望。

        他本来还挺期待与清琅兄的师弟们切磋武艺,但是仅两刀他便感觉到了索然无味。

        太死板了,也……实在太慢了。

        凡烨一边挥着长刀轻松应付着阿虎的攻势,一边想着如若此时与他对战的是清琅兄,那人会怎么做呢?

        他也会如此不断强攻,逼迫他招架,但是那人的刀不会如此一板一眼,他的刀会挥向每一处……每一处难以架刀防守的死穴。

        与清琅兄比试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灵活多变、刁钻狠辣,简直不像是会出自一位高风亮节的名门弟子,他更像独行的豺、窥视的蛇,像是生疏而不习惯这种点到为止的弟子间的比试,时刻都紧咬着他、本能地想要一剑夺他性命却又极力克制。

        在他的目光下,全身紧绷,每一根神经都发出危险警告,战栗着让心跳一下一下轰击鼓膜,全身的战意都会不由自主地沸腾而起,燃烧一般火热汹涌。

        耐心陪着阿虎喂了几招,凡烨一个闪身侵入阿虎臂弯之中,侧身用刀柄猛然砸在他了手腕内,宽刀脱手飞出,而不过一瞬,那柄森森煞气的黑色长刀已然架在了阿虎颈间。

        四下无声,谁都没想到这场刀法对决竟然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分出胜负。

        阿虎喘着粗气,不断有汗水滴落在地上,如此激烈的打斗让他的衣衫也变得凌乱,一时有些狼狈。

        反观凡烨,从容自若,黑袍修身笔挺,连发丝都没有乱上分毫,顶多就沾了些扬起的沙尘。

        高下立判,毫无悬念,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凡烨收刀入鞘,抱拳,“承让了。”

        阿虎一改之前的鲁莽直接,反而在原地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输了比斗也不忸怩,拾起了自己的大刀,对凡烨行了一礼,说道:“凡道友,我还有几个兄弟,也想向你讨教一二。”

        说着他指了指身后的满脸渴望的猿猴四兄弟。

        各峰的内门弟子几乎齐聚守仁峰演武场,一场比试打到昏天暗地,一个一个下饺子一样上场,又被凡烨几招一个接连放倒。

        萧虔风到的时候,场外已经坐着一圈被打得没了脾气的弟子,看到他来后满心满眼都是激动。

        凡烨也注意到了场边的动静,沉静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那道雪白的身影,那人仍是笑着的,春风般和煦,但他总觉得,这个笑着的人并不真实,他并没有很开心。

        他不是一池温泉,越是往深处走,他就越像是茫茫白雪地中的冰湖,天寒地冻,冷冷清清,空无一物,那才是真正的萧虔风。

        他看着向他走来的萧虔风,问出了清晨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清琅君会用长刀吗?”

        对方似乎也不奇怪他会这么问,勾唇轻笑,“会啊。”

        他向一位师弟借了把窄刃的陨铁古刀,刀身长而刀背厚,一刃到底,寒光乍现,随手撩了几刀,满意地眯了眯眼,不轻不重,还挺趁手。

        “凡道友这是一个早上,把九守宗内门打了个遍啊,莫不是报复萧某早上没有手下留情?”萧虔风责问的语气很淡,还带着揶揄,但是听来却总觉得盛气凌人,有股傲气深藏。

        凡烨有些慌乱地想要解释,“不是的,我……我没有。”

        萧虔风看着青年的耳朵又红了,恶劣地心思活络了起来,越发想要逗弄他。

        “怎么不是了?”

        “……是凡某的不是。”青年在萧虔风的面前看起来有些拘束,冷厉的气息一收再收,认真又诚恳地道了歉。

        萧虔风也不再刁难,手中长刀一振。

        “请。”

        就像是方才凡烨对战众弟子如出一辙,只是狼狈躲闪的成了他,而信步追击的成了萧虔风。

        刀身不长不重,但是萧虔风似是有着双手持刀的习惯,总是以左手扶着刀柄或刀背,甚至有时主要的施力手会在转瞬间由右手变为左手,他的刀法并无明显的流派很痕迹,可又招招致命,打得又凶又好看。

        没有黑夜的遮掩,萧虔风这次收敛了随着握住刀柄后就愈发不可收拾的杀意与渴血,舔了舔唇,竭尽所能地打出了一派正道大弟子该有的浩然正气。

        刀锋的寒凉紧贴凡烨的颈侧,他又一次赢得轻轻松松。

        凡烨鼻间是自身后传来的淡雅的香气,那是萧虔风身上的味道,似是某种不甜不腻的花香,莫名地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承让。”萧虔风收回长刀,还给了兴奋大叫的师弟。

        九守宗的弟子们围着萧虔风叽叽喳喳嚷着,凡烨站在人群外,将罪衍归鞘。

        他的虎口被震得发麻,可萧虔风并未用过蛮力,自始至终都是巧劲。

        这不像是正统刀法,没有那种一往无前的刚猛,倒像是游走在生死存亡之际时,为了尽可能保存体力,力求一击毙命而自己打磨出来的。

        萧虔风鼓励了一番师弟师妹,但是似乎有些分心,视线总是想着演武场后的竹林看去,眼底闪过惊疑。

        凡烨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竹林,那里黑魆魆的,除了随风摇曳的植被就只有几只在日光下闪着浅紫色光、从未见过的蝴蝶。

        虽然这个时节出现蝴蝶确实是怪事一桩,但这里毕竟是钟灵毓秀的九守宗,出现什么都不稀奇。

        萧虔风把师弟师妹们劝走后,又折返回来。

        “可以消停消停了吗凡道友?你今日有何安排?”说着他给两人都落下了个净尘决。

        凡烨想了想,“下山一趟。”

        “那一起吧。”

        “我自己可以,不用麻烦清琅君。”

        “是我师尊要求的,让我多陪着你。”萧虔风意味深长地看着凡烨,雪白的缎带遮着一只盲眼,另一只眼则直直望进了凡烨灰褐色的眼底。

        聪明人的交谈向来不必把话说得太直白,凡烨沉默了片刻后,回道:“那便有劳清琅君了。”

        萧虔风眼眸一弯,扬唇笑起来,温热的阳光落在他明艳笑意里,像是点亮了那汪茫茫白雪中的冰湖,幽幽不见底,深深不见一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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