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归去来兮
江龄走到他面前,直直跪下,“爹,娘当初是为什么离开我们的?难道我今天要做一样的事吗?”
江洺猛地抬起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扶住他的膝盖,“难道您认为生下我,是您的错吗?”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愿死生契阔,守岁月静好——没有任何一张婚书上要求男方必须诞下女孩——这不是背信弃义,又是什么?
“还是说……您这么多年辛苦供我读书,就是想让我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吗?”
“混账!”
江洺颤抖地举起手,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江龄的眼睛亮得惊人,“爹,如果三殿下真的因此被打败了,就再没有人替百姓说话了。”
江洺久久不语。
许久,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满是沟壑纵横的手,才轻轻放在了江龄的手背上。
江龄眸光一亮。
江洺仍旧没有看他,他仍旧像往时那样,只是出神般地盯着地面。
“除了你,爹早就没有好怕的了……我……不止一次地后悔过,怀疑过……当初,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爹……”
江洺叹息一声,“龄儿,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他握着他的手,抬起眼来望向远方。
“当年让你走上这条路是爹选的,现在你大了,是该你自己选了……”
泪水从眼眶不停滑落,江龄却始终没有眨眼。
“大不了,我们爷俩埋在一起便是,”江洺有些笨拙地擦干他颊侧的泪水,笑道:“我们光脚的,不怕他们穿鞋的,是不是?”
江龄含泪笑了笑。
“是!”
从家中出来,江龄没有前往义庄,而是递了奏折,进了大明宫。
从宫里出来,已是晌午。
很快,天上又落起雨来。
江龄皱了皱眉,只好又加了钱把驴车换成马车。
可巧这时黄莹莹从他身后打马经过,一眼便认出了他的背影。
“江大人!”
江龄惊讶地回头,“二殿下!”
江龄连忙行礼,黄莹莹抬起握着鞭子的手止住他,“江大人要去见我三妹?”
“是,”江龄抬起头,忧虑地望了眼天色,“不知还能不能在天黑前赶到。”
黄莹莹一挥鞭子,“江大人若不弃,便让我手下送江大人一程。”
江龄目光一侧,看向黄莹莹身侧高大的女将,“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景立刻纵马上前,抱拳道:“得罪了,江大人。”
说着,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被一把提上了骏马!
马嘶长鸣,张景调转马头,纵马狂奔。
猛烈的雨点打在雨披上,仿若打铁时四溅的火花。
看着眼前迷离的长街,江龄渐渐冷静下来,他在宫中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却最终都没能见到女皇。
可正因为没见到,他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大石,才终于落下。
大雨之中,江龄紧紧地抱着装满了文卷的书箧。
原本两个时辰的路,张景却只用了半个时辰!
义庄门口,张景勒住马,江龄颤巍巍地从马上下来,几乎站立不住。
张景半扶半提,直接将江龄提进了梓萱的屋子。
梓萱刚从洪三爷处回来,一见江龄摇摇欲坠的样子,顿时大惊失色,当即上前扶住他:“阿龄?!”
“臣……没事。”江龄摇摇晃晃却没有跌倒。
兰辛连忙搬了张椅子让他坐下,又替他除下蓑衣斗笠。
梓萱这时才注意到他身后挺拔的女将。
“末将张景奉二殿下之命前来,现已将江大人送到,还请三殿下验明正身,确认无误。”
她说得一本正经,义正言辞。
梓萱险些以为她下一句就要说请确认无误后,在此扫码付款……
她皱了皱眉,“二姐?”
张景颔首,“太女明日便要回宫,二殿下奉旨督查京内治安。”
“明日?”她顿时瞪大了眼,足足提前了三天!
可这一次,张景没再回答。
她对梓萱一礼,收回了上下打量的目光,仿佛已经确认完什么似的,“末将告退。”
梓萱一愣,“张将军慢走。”
张景走得毫不犹豫,梓萱望着她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却仿佛危险正在逼近。
她垂下眼,收回目光,接过兰辛递来的姜汤,“阿龄,你感觉怎么样?”
江龄怔怔地看着她,机械地摇了摇头。
秦铮走到她身边,抽出她手中的干巾,替江龄抹了抹额头。
江龄顿时回过神来,连忙接过梓萱手中的姜汤,“有劳少君,实在失礼……”
秦铮不置可否,在他喝完姜汤后便将干巾交给了他。
到此时,江龄才算完全缓过神来。
梓萱立刻松了口气,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静静等他开口。
“殿——梓、萱,”江龄险些咬了舌头,“臣今天进宫了一趟,虽然没见到陛下,却见到了魏中臣——中臣让臣带话给殿下,陛下说……您的字还写得不甚好……”
正聚精会神看着他的梓萱猛地一愣,“……母君就批评了下我的字?”
“陛下还说……死生亦大矣,何况身为公主,更不该轻言生死……倒让人轻视了去……”
“……”
江龄抓着手里的软巾,“臣听着,陛下心里,很挂心你……”
梓萱垂下眼,“还有吗?”
“臣还去官署里走了一趟,那道奏疏,如您所料,起到了我们想看到的效果。臣本打算调取京城近十年人口拐卖的相关卷宗,但被刑部告知,这些文书在昨夜就被大理寺调走了。”
梓萱点头,“表姐一向雷厉风行,我们与她相比也终究是外行。”
“是,”江龄点头,接着抛出一个惊雷,“臣从刑部出来时碰见了沈大人,他托我将这个交给你。”
秦铮忽然看过来。
看着他递过来的文卷,梓萱满脸震惊:“他病好了?!”
“沈大人说是来吏部续假。”
“……”这什么烂理由……
梓萱接过文卷,低头翻了一遍,又翻了一边,“田园将芜,胡不归……”梓萱怀疑人生地看向江龄,“这什么意思?”
这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字帖啊……
不过不再是左传,而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江龄顿时手足无措,“臣以为……”他顿了顿,颇为沮丧道,“沈大人当时笃定殿下会懂的样子……”
“……”
所以是沈约高估了她的智商吗……
秦铮抽走她手中的文卷,目光轻轻一扫,便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梓萱被那一眼看得不寒而栗,立刻道:“怎么,难道你和沈约心有灵犀了吗?”
他笑得不阴不阳:“田园将芜胡不归——陶潜放弃了官位回到故里,你是不是也打算放弃你的‘官位’?
“你的故里又是何处呢?”
他每说一句,眼里的光便冰冷一分。
梓萱面无表情地夺过他手中的文卷,“我一个白丁有什么好放弃的?”
江龄不由由衷道:“梓萱与少君的感情真好啊。”
“……”
二人几乎同时看向她,梓萱满目震惊,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秦铮露出玩味的笑容,“江大人颇具慧眼。”
他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十分认真道:“少君过奖。”
梓萱:“……”
日影渐西,转眼已是深夜。
尹延靖独自回到府中。
弟妹早已安歇,整个府邸安静的如同陷入沉睡一般。
她低着头走路,抬头时,才发现又一次习惯性地走到了书房。
正要自嘲,却看见窗底泄露的一点微光。
心底忽然一暖,冷峻的面庞顿时也柔和了三分。
尹延靖挥退侍从,独自推门而入。
坐在桌前的老妇人闻声抬头。
“母亲。”
尹归晚点点头,并不多语,从食盒中取出一盏参汤,推到她面前。
尹延靖挨着她坐下,碗面上还飘荡着袅袅热气。
她干脆地饮下,才缓缓道:“梓萱说她不是凶手——至于她与青塬太子的关系,虽不似民间传得那样如胶似漆,却也比朝中猜测得要和睦许多。”
尹归晚声音冷静,“你觉得她说的是实话。”
尹延靖点点头,“他们既形影不离,以秦铮的手段,若真是梓萱所为,断不可能瞒过他——那他便绝不会在奏折上附上自己的名字。”
“可如果——”尹归晚缓缓道,“他是要借此与梓萱解除婚约呢?”
尹延靖颔首,表示自己也考虑过这个可能,“但我今日与他交谈了一番,此人心高气傲,极为爱惜羽毛——他是断不会让自己的人生,出现信错了人这样的污点的。”
尹归晚挑亮灯花,苍老的眼睛沉着而睿智,“那便只能是她了。”
尹延靖看着空了的碗底。
“是。”
而刻意放出一个孩子,就好像迫不及待要引她们去查一般。
只能是她了。
一夜过去,雨声早已停止,秦铮睁开双眼,窗外还是蒙蒙未亮的天空。
身边的人还在熟睡,秦铮熟练地起身,丝毫没有惊动对方。
随手拽过一边的长袍穿在身上,秦铮推门而出。
守在的门边的侍女向他行礼。秦铮点点头,便如同往常的每一天他都做过的那样,晨起散步。
只不过之前是把公主府的花园换成了阡陌纵横的田园。
他并没有走太远,雨后的空气微润甘甜,田埂上的道路却泥泞难行。
很快,恒安便从后面追上来。一边给他披上披风,一边低声道:“爷,找到了。”
秦铮不置可否。
恒安转到前面替他系带,“一拨在城东的普济寺,一拨被连夜送去了城南刚被大理寺搜查过的仓库。”
秦铮侧过头,眉目冷峻,从远处看仿佛在斥责家仆。
“把这些想法子透给黄毓莘。”
恒安颔首应是,宛如一个自责认错的仆从。
“仓库的事透给大理寺。”
“是,”系好带子,他却有些迟疑,“那……三殿下呢?”
秦铮抬头望向远方,远处霞光熹微,太阳正要从那里升起。
再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天地便要再换一个模样。
他转身向回走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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