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梨园绝唱

台上蔓延的鲜血沾染了梅芳怀的衣摆，旖红紧紧拽着他洁白的水袖，在上面开出大团揉碎的血花。

        旖红到死也没闭上眼睛，那双曾经活灵活现的灵动眼眸，只盯着刚刚混战中被丢在一边的一把长剑。

        那是梅芳怀从小学徒那里拿来的道具长剑，可旖红接过的一瞬间就明白，那把剑绝不是道具。

        沉重，冰冷，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杀器。

        旖红很清楚梅芳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拿着这东西绝做不出什么好事，幕帘拉开前，她就把这把剑搁置一边了。

        她在咽气前，最担心的还是这把剑，还是梅芳怀。

        梅芳怀轻轻合上旖红的眼睛，环视一周，上演过众多美轮美奂故事的戏台，如今只成尸山血海。这是一场全员参演的盛大谢幕，台上的每个人都在这台上嬉笑怒骂过，现在都毫无声息地躺在血泊里。

        盛极一时的容隐戏社，最后一场演的如此凄厉壮烈，台下却仅有一位不合时宜的观众。

        朱煜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大笑着鼓起了掌，大步走到戏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梅芳怀放下旖红的尸体，站定在戏台中央。

        朱煜瞥了满地的尸体一眼，薄唇扯出一个刻薄的微笑，说道：“他们陪你演了这么久的过家家，如今还要陪你下黄泉，真是不值啊。”梅芳怀也仰头扫视了一下还围在戏台边上的朱楼杀手们，目光在祁忌身上停了停，最后定在朱煜身上。

        忽然地，他也笑了，而且越笑越大声，笑得朱煜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头。罢了，梅芳怀伸出手指着朱煜说道：

        “是啊，我黄泉道都有人陪着走，可是你，所有人都想你死。”

        此时穿堂的凉风疾疾掠过，扬起戏台上纷乱的红纱，梅芳怀的身影被遮盖的刹那，朱煜看见他的手伸向了搁置一旁的长剑。朱煜忽而紧张起来，手也立刻握住剑柄，背上竟冒出一片热汗。

        这把剑分量十足，梅芳怀双手托起它，然后缓缓将它从剑鞘里解脱。洁净冰冷的剑身里映出梅芳怀沾染血迹的眼角和低垂的含情眼。

        梅芳怀拔出了剑，不是对着朱煜，而是架在了自己纤细的脖子上。修长瘦削如梅骨的手指绕着华丽的流苏剑穗，只见他半展弯眉，眼睛顾盼流转，笑意盎然。

        紧接着红梅细蕊飞散，大团大团的鲜红梅花滴落，一丝游魂似飞尘，只在刹那消散。

        朱煜怒气冲天地高举佩剑，一剑却未能斩下。

        犯不着跟一个死人计较，他这么告诉自己，他是在生梅芳怀的气，还是自己的气？他不清楚。

        但是梅芳怀无疑点燃了他的怒火，不管管是语言还是行动上，可他更恨武功高强的自己居然会对一个没有武功的戏子，产生了恍惚的动摇。

        最后他一剑斩断了梅芳怀自刎后直直坠进戏台的长剑，将剑入鞘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戏楼。

        走出戏楼的时候，朱煜抬头望了望正在缓缓升起的月亮，转而询问祁忌：“那个被梅芳怀打发去买馄饨的小鬼呢，解决掉了吗。”祁忌弯腰拱手道：“当时就让人掳走处理掉了。”

        “是吗？”

        朱煜反手一剑刺出去，剑气削下了祁忌的一缕鬓发，紧接着冰凉的剑身贴在脖颈上。

        “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朱煜微微倾斜剑身，剑锋上渗出点点血珠，“本来把那个戏子留在最后，是打算让你亲手杀了这个救命恩人表表忠心。现在人死了，你打算做点什么补偿？”

        ————

        燕儿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官府已经将戏楼团团围住。岑县令正站在门口指挥差役将现场的尸体挨个抬出来，见林锋回来了赶紧把林锋也使唤上。

        这是一场极为血腥的大案，即使在乱世的当下也足以惊动朝廷，可岑县令担心案子再被官官相护的情况压下。于是林锋刚从朱家庄回来，又马不停蹄进京去找参知政事冯疏月报告情况。

        即使现场已经被初步清理过，燕儿掀开幕帘的一瞬间还是被血腥气逼退半步。

        物证人证具在，光天化日下，朱楼藐视王法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原本光亮的桐木地板被血洗刷成暗红色，戏台正当中的那摊血迹最为鲜艳，似乎还暗暗流动着。

        燕儿走到血花前，刚刚岑县令告诉她，梅芳怀就是在这里自刎的。

        不忍多看，荀榆把燕儿拉出了戏楼，两个人在门口等着岑县令忙完，到时好一起回县衙。只是燕儿出来之后，一直盯着后门的老梅树看，看了好一会了。

        荀榆见燕儿愣在那里，担心她睹物思人，悲从中来，便挪到燕儿身后，想牵起她的手。没成想这一下却吓到了燕儿，燕儿往后退去，一脚踩在了台阶边缘，朝后滑倒了下去。

        荀榆呼吸一滞，赶忙站起来想去拉住燕儿，结果燕儿手腕轻转，一个翻身轻巧地站定在台阶下。她脑袋一歪，反过来问荀榆：“啊，先生，你站起来了？”

        只剩下荀榆一个人僵在上面，尴尬得不行。

        本来在救下吴笙雨和祁忌的那一夜他就因为担心燕儿逼自己站了起来，或许是这一下打通了经脉也说不定，从那以后他就能站起来了。

        从未如此近地触及康复的希望，荀榆之后的每一天都没落下治疗，直到出发去朱家庄的时候，他基本上已经可以摆脱轮椅自由行走了。

        可他一直没有把这个喜讯告诉燕儿，甚至连给自己施金针的时候都要躲着燕儿。这是喜讯吗，荀榆自己也不清楚。

        每每想起燕儿护着自己的样子，荀榆就觉得心虚，他好像已经喜欢上了赖着燕儿的感觉，也许只要他一直站不起来，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向燕儿撒娇。

        哪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没法讨厌被喜欢的人无限包容的感觉的，荀榆当然不能免俗，这不是他的问题，嗯，不是。

        现在蛮也瞒不下去了，荀榆索性耍起了无赖，他又缩回轮椅上，把手搭在眼睛上，扶额道：“哎呀现在又站不起来了。”

        燕儿三两下跑回荀榆跟前来，蹲在轮椅旁边，语气故作正经，言语间却掩饰不住笑意：“哦~是吗~那要怎么样先生才能站起来呢？”荀榆悄悄张开两指，从指缝里瞟着燕儿，不说话。

        燕儿掰开荀榆的手，合上他的眼睛，荀榆脸憋的通红，青天白日的，不是要亲上来吧，但如果是燕儿，那好像也不是不行……

        结果荀榆搁那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温软的触感贴上脸颊，睁眼一看，燕儿已经跑出几丈远了。

        荀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瞎想什么呢!接着他抬腿便追，虽然跑起来小腿还是隐隐作痛，但是凭着以前武功的底子，认真起来，想要追上玩闹的燕儿应该还是不难。

        两个人像孩童一样在街巷追逐打闹，脸上是藏不住的爽朗笑意，这种寻常到普通的幸福，对曾经的二人来说是那么来之不易。

        “唉？”燕儿在戏楼旁边的暗巷口突然刹住了脚步，荀榆有点反应不及，干脆一个趔趄扑到燕儿身上把她环住，扯住她的脸问，“燕儿？怎么了？”

        燕儿看着躲在暗巷里的孩子，越发觉得面熟，她拍拍荀榆的手示意放开，接着走上前说到：

        “我认得你，你是不是我走了之后，旖红新招的那个小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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