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好一朵月季花
其时,正值太平兴国三年,两年前赵匡胤无疾而终,死的颇为蹊跷。赵匡胤驾崩,时为皇弟的赵光义荣登大宝,取年号太平兴国。
五代以来,江山频复易主,殷鉴不远,赵氏帝皇深知百姓如水,其可载舟,亦能覆舟。是以,对外止戈放马,休养生息;对内推崇礼教,重视文治。二十多年来,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四月天里,和煦的日光洒向大地,粉色的桃花,白色的杏花……开满了沿路的村舍院子,各种花间,嗡嗡的蜜蜂穿梭其中。
河边的柳树发出嫩芽,河水淙淙流过,河边上有三个姑娘正在浣洗衣物,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像是在说着什么有趣事儿。
这时一个少年公子走来,这公子眉目清秀,脸上却是困顿之色,他身上华服污秽不堪,像一个落魄的富家子弟。他沿路和人都说,他叫黄休,汴梁人氏,在路上已走了一月有余,此番要去往那莱州府。
旁人要是问他,为何要千里迢迢去那莱州府?他往往笑而不语。
黄休走到河边,双手伸进河水里,清凉彻骨,他不觉口渴,捧起河水来,就近嘴边,正要饮用。这时突然听到喊声:“喂,这位小哥,先别忙着喝水。”
黄休抬起头来,看河水上游有个姑娘正撂下手头上衣物,站起身来,向他招手。
他一怔之下,向周边瞧了瞧,这里除他一人之外更无别人,黄休满腹狐疑,向那招手的姑娘指了指自个儿鼻子,示意:“是在和我说话吗?”
只见那姑娘点了点头,又向他招了招手,说道:“小哥,不和你说话,又能和谁说话?”跟着咯咯的一声娇笑。
黄休站起身来,两手在衣衫左右擦了擦,不擦还好,一擦之下,手上又污黑了一片。待他走近,见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身穿红白相间的花格子衣服,衣服上的纹饰倒与村落里的杏花相似,两条梳好的麻花辫子自左右双肩垂至胸前,眼睛笑盈盈的别有一番妩媚。
黄休疑惑的问道:“敢问小姐,你叫我来什么事儿?”
那姑娘笑嘻嘻的道:“小哥,你没瞧见咱们在这浣洗衣物么?嗯,也不用叫我小姐,我……我也不是什么小姐,我叫燕子,就是春天里天上飞来飞去的燕子,这二人是我邻家的陈家姐姐和王家姐姐。”
这叫燕子的姑娘说着指向了她身旁与之一块儿洗衣物的两个姑娘,但见陈王两姑娘年纪比燕子稍大,二人却都是长长的马尾辫子,垂到后腰。
黄休疑惑着问道:“燕子姑娘,我瞧见你三人在洗衣物了,只……只是我赶路而来,走的渴了,便想喝……喝一喝你们这的水?难不成这的河水不许……不许外人喝?”
那三个姑娘闻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听燕子道:“你这小哥当真有趣,河水就是河水,它又是谁家的哩。只是咱们在这浣洗衣物,你又在下游喝水,怕是有些不干净。”燕子顿了顿,指着河水上游又道:“你要喝水,就……就到那喝罢。”
那陈王两姑娘更是嘻嘻的笑个不停。
黄休闻此,不觉大窘,左手挠头,尴尬的笑道:“三位姑娘见笑了,我……我也真是木瓜脑袋,竟没明白燕子姑娘一番好心,就……就此会错了意。”说着走过她三人身旁,在河水上游弯下腰来,捧着清凉的清水就口而饮。
黄休喝完还不忘赞口道:“这水就口清凉,饮来更是沁人心脾。伴着远处青山隐隐,近处错落有致的青瓦小院,像是一幅水墨画儿,这里当真是钟灵毓秀的好地方,敢问三位姑娘,不知贵地如何称呼?”
那陈家姑娘见这装扮普通的少年谈吐不凡,其文绉绉的一番称赞直听着她三人心下欢喜,便道:“敢问公子名讳?这是莱州府,云峰山南麓的卉香镇子,你来这儿,可是要去山上欣赏月季花么?”
黄休一听这里是莱州府境内,不禁喜出望外的道:“这……这里就是莱州府?终……终于是到了。”说话间脸上洋溢起笑容,这笑容发自内腑,如花一般灿烂。
谁知燕子却轻嗔薄怒的道:“你这小哥,没听见我陈家姐姐在问你姓名么,干嘛只顾着傻笑而不自报家门?”
黄休依旧笑着道:“我……我没在傻笑。”
燕子一撇嘴道:“就是傻笑!”
黄休见辩无可辩,只得苦笑一下,郑重的道:“三位姑娘这厢有礼,我……我叫黄休,汴梁人士,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就是要来咱这莱州府,现……现下总算是到了。”
那陈家姑娘问道:“原来是黄公子,黄公子此来难道不是来赏花的?”
黄休疑道:“赏花?”顿了顿他又道:“花儿草儿,什么地方都有,我这番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自不是来看花儿草儿的,我之所以来这莱州府,是……”还未说完,却被燕子打断话茬。
只见燕子秀眉微蹙,轻嗔道:“哼,你这小哥当真没有见识,旁地方的花儿,也能和咱云峰山上的月季花比么?要知道,每年四月间,咱这各色各样儿的月季花盛开绽放。有红色,白色,粉色,紫色,橙色,黄色……总之是什么颜色的都有。那花儿的样式更有马蹄角,琉璃瓶儿,雀巢壶,黄金钵……光那名贵的品种数都数不完,什么绿云,蓝丝带,马戏子,白日梦,丛中笑,大菊黄,芙蓉芍,琥珀皇后,金凤凰……那可是应有尽有是不是!哼,每年不远千里到咱这山上赏花的王孙公子,不知有多少哩!难道这些你都知道吗?”
黄休万料不到,自己无意间说的一句话,竟惹得这燕子姑娘这般火气,只好怔怔的瞧着燕子不说话,任由她侃侃说来。
那王家姑娘也撂下衣物,道:“黄公子,月季花品种成千上万,它颜色各异,花香诱人,花期还比寻常花儿更长。自古以来,文人墨客更是对它青睐有加,还做过好些诗文……”
话音未落,只听燕子道:“对对,王家姐姐,你给他念念那诗,好教他长长见识。”
那王家姑娘脸上一红,说道:“我……我只记着一首。”
燕子道:“那……那就先念这一首好了。”燕子转首又和黄休道:“我王家姐姐只记着一首,可不是说咱这月季花就只有这一首诗。”
黄休木讷道:“是,是,在下洗耳恭听。”
但听那王家姑娘轻轻淡淡得念道:“
只道花无十日红,此花无日不春风。
一尖已剥胭脂笔,四破犹包翡翠茸。
……”
黄休听其念完这诗,只觉这月季花当真是不同凡响,汴梁城里自也种着些奇花异草,像茶花,牡丹花,菊花,杜鹃,水仙花……不过他自个儿素来没把那些花花草草没放在心上,只觉那些花儿好看也算好看,看过也便忘了。燕子所说的月季花,又是绿云,蓝丝带,白日梦,丛中笑……不但品种繁多,更是五颜六色,形状各异,心下不自禁的倒也想见识见识。
燕子又抢着道:“月季花妙是妙,但咱莱州府云峰山上的月季花,与寻常地方的却又是不同,陈家姐姐,你说是不是?嘿,那个月季仙子的故事,姐姐你何不给他也说说,可别教他再小觑了咱这儿的月季花了。”说着瞧向那陈家姑娘。
那陈家的姑娘却羞涩的道:“咱们瞧着好,旁人可未必也这般认为。燕子,你还是别强人所难的好。”
黄休听燕子不住赞美这里的月季花,心下不忍拂她的意,却道:“不,不,陈姑娘,你……你要是不嫌麻烦,我倒也想听听那这月季仙子故事。在下不明就理的闯来贵地,当然要入乡随俗。你若讲来,我必当欢喜。”
那陈家姑娘听了,只道:“那……那我就讲讲这故事。”
话音刚落,燕子叫道:“一定要讲,当然要讲,否则他还以为我在胡吹大擂哩。”
那陈家姑娘叹气一声,又道:“相传有一年,王母娘娘寿辰,邀请各路神仙到瑶池赴宴。有一个仙子奉命去采月季花献礼,她一连去了几个地方,那里的花不是颜色不颜,就是形状不美,总之是不能教人满意。那仙子正欲悻悻而归,不料往下面一瞥眼,只见地上盛开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月季花,比她适才所见,不知好上多少倍!仙子下得凡尘,看这里山色青青,流水潺潺,好一片山光水色。期间或红,或白,或紫,或黄的月季花更是琳琅满路,教人心旷神怡。”
话音刚落,只见燕子嘻嘻的笑着道:“小哥你听,我刚才是不是没有撒谎?”
黄休听得入迷,嘴里喃喃的道:“是,是。”
那陈家姑娘接着又道:“不料那仙子流连忘返于花丛中,一时竟忘了时辰。待回到瑶池,发现王母娘娘的寿宴都结束了,王母一气之下将那仙子贬到凡间……”
话未说完,黄休啊的一声惊呼,道:“贬……贬下凡来,这……这倒可惜了。”
燕子哼了一声,道:“可惜?一点而也不可惜。”
黄休疑道:“不可惜?”
那陈家姑娘淡淡的又接着说:“那仙子虽然被贬,心里却是欢喜,心想与其待在天庭天天侍候人,倒不如下得凡间,随心所欲的赏花育花了。”
黄休听了,一拍大腿道:“妙极,妙极!如此说来,这仙子可谓是因祸得福了。”
陈家姑娘笑了笑,又道:“那仙子又来到这仙山琼阁般的境地,在这里她遇到了一个年轻花匠,问他:‘这是何地?’
那花匠惊诧道:‘这里是莱州府云峰山呀,月季花的风水宝地。’
他二人因同有所好,便结成连理,从此就在这莱州府里栽花育花,日子过的可比天上的神仙。”
陈家姑娘将这故事从头到尾细细讲完,燕子更是秀眉一扬,神态得意的朝黄休努了努嘴,说道:“你听,不是我诓你罢?咱们云峰山上的月季花那可是一绝,别地儿的庸脂俗粉般的花儿,又……又怎么比得了?”
王家姑娘听燕子出言不逊,心下不悦,打了个圆腔,道:“黄公子见笑了,这小妮子口无遮拦,你莫见怪。花儿自是花了,究竟是美是丑,又是否芬芳沁人,那也是各有各的看法。”王家姑娘顿了顿,又道:“不……不过咱们这儿的人,倒是对这月季花情有独钟,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都种满了月季花,不知这花儿,黄公子你是否称心?”
黄休听这王家姑娘说话委婉,倒像是京城里的大家闺秀,听了心里不觉受用,笑道:“称心的,称心的。”
燕子脸上似乎仍有不悦,道:“你赶路刚巧到了咱这儿,还没看过山上的月季花儿,怎就说称心如意了?要我说呀,一定是你心口不一,昧着良心说瞎话,只为讨我王家姐姐欢喜。”
那王家姑娘霎时间一脸绯红,直红过耳,只见她薄怒道:“燕子,你……”心里气急,竟一时语塞。
黄休却笑吟吟的道:“我听燕子姑娘说这里的月季花儿,又是绿云,又是蓝丝带,金凤凰什么,光这花名儿听了就受用的紧。倘若再见了那红的,粉的,黄色,橙的;又是马蹄角,雀巢壶,琉璃瓶儿样式的花朵,哪有不称心之理?”
燕子见黄休只听自己说了一遍,那月季花的名字,颜色,样式,便记了个十之八九,心里的恼气,不觉一扫而空,她啐了一口道:“你这人倒是会哄人开心,记……记性也不差。”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我娘说了,嘴甜的男人净是些花花肠子,靠不住。”
那陈家姑娘笑着插口道:“燕子,那你娘有没有和你说,你日后最好嫁个哑巴,他不会哄人开心,也没些花花肠子,那定是靠得住了。”说着瞧向那王家姑娘,她二人对视一下,更是咯咯的笑个不停。
燕子转喜为恼,道:“我……我娘又没说哑巴男人就都靠得住,我……我日后也没想着要嫁个哑巴?”她的言语越说越轻,脸上更是一副羞涩状,接着慢慢的低下头去,去揉搓那浣洗的衣物。
王家姑娘忽然道:“对了,黄公子,你此番而来,是……是为了寻人?”
黄休道:“是来寻人,可是要寻个什么人,我……我现下可还不知道。”顿了顿他又道:“不知你们这可有道观?”
那陈家姑娘见黄休答的浑不着调,千里迢迢的来寻人,却连要寻个什么人都不知道,只问这里有无道观,难不成他竟是来出家当道士的?瞧他一表人才,肚里的学问像是也不少,就此出家当了道士,岂不可惜?想到此,不觉得摇了摇头。
燕子却抬起头来,道:“小哥,你赶明儿到这云峰山仙子岭的月季花圃中,定能见着山上吕祖殿里的道士。嗯,别说是道士了,就是你平日里朝思暮想的佳人姑娘,怕是也能遇见!说……说不定像陈家姐姐这般,赏花之间,遇到良人便私定终身了。”说着更是娇笑起来。
那陈家姑娘听燕子没来由的取笑自己,心里不觉恼羞,道:“你……你这妮子也这般没大没小?难不成你也想找个如意郎君?”她顿了顿,又道:“嗯,燕子竟不觉间长大了,也……也想着要嫁人了。”说话间会心一笑,朝那王家姑娘使了个眼色。
燕子狡辩道:“我……我又没说现下就嫁人,趁着花儿开,去那月季花圃瞧瞧,碍着谁啦?怎么,陈家姐姐,只兴许你在那里识了佳婿,便不许旁人也去了?哼,这回,你去的时候也……也要带上我。”说着努了努嘴。
那陈家姑娘听了,一时气急道:“我……我已快嫁作他人妇了,又怎么能再去那闺女家去的地方?你要去,教你王家姐姐带你去。”说着向王家姑娘瞧了瞧。
那王家姑娘还未等那陈家姑娘说完,便打岔道:“我……我可不去,燕子,要去你自己去,路你又不是不认识。”
黄休见她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净说些姑娘家的闺中事,也不好多在旁听。不过听说山上有个仙子岭,岭上有个月季花圃,花圃里说不定会遇见山上的道士,于是开口问道:“敢问三位姑娘,咱这云峰山仙子岭怎么走?”
那陈家姑娘奇道:“黄公子,你可是要到山上的月季花圃瞧瞧?”
黄休道:“听燕子姑娘说,咱这儿的月季花非同小可,可不是要去瞧瞧?一旦错过了,岂不是可惜了?”
燕子抢着道:“是理,是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那小哥,你翻过这座小山坡,就是一个山谷,沿着山谷而上,谷中会有河流流过,咱这儿的人唤这河是‘三曲九绕一瀑布’,行到那瀑布上头便到了仙子岭了。”燕子顿了顿又道:“仙子岭的东首,是一片旷野,到了那一眼就能瞧见,即便瞧不见,闻着花的香味儿也能寻到。”说着咯咯的又笑了起来。
陈王两位姑娘听燕子说“即便瞧不见,闻着那花的香味儿也能寻到”,一时大觉有趣,心里不禁暖气洋洋的甚是受用。她二人相视一笑,再看着这个心直口快,童真无邪的燕子,眼光中更是流露出疼爱之意。
黄休听燕子指点了路径,便道了声谢,向这三位姑娘一一拱手,就此离去。
那三位姑娘送走了黄休,又蹲下身来,边唱着山歌边揉搓着溪水冲刷着的衣物,她三人不时的说说笑笑,甚是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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