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贤人隐(一)
己酉年,石门县北方约三十余里处的黄石山山麓下,有座贫困小村呈狭长型,一条大路直通头尾,两侧零零落落住着十几户人家,名约百里。
“人生有情泪沾臆……欲往城南望城北……”村人老丈挨着自己做的一把破二胡伊伊呀呀拉唱词曲,好不快活。
老丈面前是块宽敞空地,空地上有座粗糙简易的日晷,平日村人都依着日晷作息。
日晷一边是座破旧的小仓库,仓库门大敞,门口两旁分别有着一老一少坐卧。
当日晷上的阴影恰恰滑过申酉交界处,仓前的花甲老人自闭目中睁开了眼,吆喝一声爬起,足尖轻轻顶过地面上呼呼大睡的俊俏青年:“酉初啦。”
男子在地面翻过一圈,搔搔肚皮继续沉睡。
老人咂嘴一声,俯身推了推他肩头:“江小曲、江小曲。”
江小曲迷迷糊糊拨开他的手,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昨儿个是疯到多晚?”老人两指挟着对方身上褪去颜色的乌衣衣摆皱眉,上头沾了不少干去的泥沙,扭头又唤,这回音量增大了些:“开饭啦!”
江小曲只打了两次呼声回应,眼皮子连掀都不曾掀过。
老人气岔,怒气冲冲将他从地面揪起猛摇:“失火啦!逃命啦!”
江小曲还睡着、唇边泛出痴笑,伸手懒懒推开他的脸:“我吃不下了……”
老人差点没让他一句气死,吼道:“开──盅──啦!”
“我押大!”江小曲飞快撑开眼皮,一点犹豫都没有。
见他终于活过来,老人松开揪住他领口的手。
江小曲眨眨眼发现面前没有自己熟悉的赌盅,微微一怔,瞥见日晷上的阴影,伸手揉过干涩两眼:“酉初啦?”
老人没好气低叱:“昨晚又上哪扑腾去,今儿个睡得这么沉。”
江小曲低吟一声,懒懒松过睡得发酸的腰骨:“睡不着到山上走走。”
“那两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老人伸指指向对面,日晷另一边是座简陋茶棚。
茶棚老板两鬓发白,爬上岁月些许刻纹的脸上曾经烂过半边、留下骇人疤痕,他正讪讪赶着苍蝇,而茶棚里的一对男女十分惹人注目。
青年仪态端正高雅,一头长长黑发披在肩上,双鬓上捻了两条发辫、齐整地将一头黑瀑往脑后拢着,左颊垂着一撮鬓发,以一只银白铁环在发尾上三寸咬拢。
修长身子衬着白袍大氅,腰际一块瑟瑟刚玉刻有潺潺水纹更显气质出众,对方俊逸的面上平静淡然,乍一看就像个文弱书生,不俱半分威胁。
男人江小曲没兴趣,不过青年的身边还挺挺站立一名面目标致的剑侍。
剑侍模样虽俏丽,脸上却写满拒人于千里之外,身着朱色华丽的胡服,衬得那张素白小脸上的淡漠多了几分生气,怀里端端揣着一柄皓白长剑。
他二人虽不是穿金戴银,可浓厚文雅的气质与这座落后又老旧的村子格格不入。
等了一天终于见老者与江小曲有了些微动静,茶棚里的女子忍不住轻唤一声:“公子……”
青年扬手制止,淡淡一声:“等。”
女子眉心揪过,叹息也应:“是。”
江小曲自五指间露出一眼扫过两人:“他们还没走啊?”
“我问过村民,他们说是你要把人留下的。”老人默默起身将小仓木门掩上,以一把三簧锁扣上。“此人为叛徒之后,留不得。”
江小曲暗暗叹了口气,揉着发涩红眼,想起今儿个一早回村时的场面。
当时是这样的,辰正之时,他刚从附近山道下山回到村里,村里一伙老弱妇孺正提着晒衣用的竹竿、扫地用的竹帚、还有一堆不知哪生出来的棍状物包围眼前一对男女,口里不时咆啸着“叛徒”、“滚出去”、“百里村不欢迎你们”等字眼。
江小曲一时间没搞清楚状况,扛着肩上铁锹往人群凑上,眸光在群众里扫过一眼,最后留在剑侍怀里捧的那柄皜白长剑上。
剑长三尺有余,雪白剑鞘攀爬银铁流动水纹将两侧包覆,剑鞘口处刻有一枚“水”的符纹。
剑有灵,此剑只传水门直系传人,据闻在其他人手里,它只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铁剑。
剑亦有名,曾经意义非凡,然而如今揣在叛变一门的手里,成了一则天大的笑话。
茶棚老板当时恰巧从棚后的屋子里转出来,见他正死死盯着对方的长剑:“……小曲!?”
“小曲回来了?”
众人相继回头,这才发现江小曲就落在人群最后方,不约而同地往一边退开。
江小曲自人群让开的一道空旷里看清了来人,顿了顿,他敛回目光,唇角扬出一抹微笑:“真难得,今日咱们村子有客到。”
“小曲,他是──”
“周叔叔,来碗汤饼。”
村人还想说些什么,江小曲却径自转了身往茶棚里走去,随手将肩上铁锹搁上案面,似乎对这对突然出现的主仆一点都不感兴趣。
茶棚老板老周闻言朝村人扫过一眼,众人愣了愣,纷纷瞪过那对主仆,忿忿往对方脚边啐过几口唾沫便拎着手上不象样的武器,悻悻离去。
老周默默升起火滚水,江小曲抽了双竹箸在指上把玩,一张嘴还不忘跟老周柴米油盐添几句,看起来是真的对这对主仆不感兴趣。
男子面上表情淡然平静,毫无波澜,目光却往江小曲唇边那抹不褪的笑容猛瞧。
剑侍大眼滴溜转过几圈,来到江小曲身边:“这位公子,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江小曲闻声回头,上下飞速打量过对方一眼,唇角笑意更甚:“这位娘子可有婚配了?”
女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婚配?”
江小曲用筷尾挑起对方俏丽脸蛋,笑问:“要不你嫁我?”
“……”女子愣了愣,恶狠狠瞪过他一眼:“登徒子!”说完,飞快跑回青年身边,低声在她主子耳边抱怨这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无赖。
青年还定定望着江小曲,江小曲忽地垂下半截眼帘,低低说了几个字。
江小曲说得极轻,耳力非凡的青年却将他简单几个字听得清楚。
剑侍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兀自转到茶棚另一张桌面:“公子,咱们坐这张桌吧?”
青年瞇了瞇眼,默默转身入了座。
两桌人之后不再有任何交谈,后来江小曲吃饱喝足便躺到小仓前呼呼大睡,一觉直到酉时,连村正来了都不知情。
面对村正此时的质问,江小曲一时间想不出什么理由搪塞,只能拚命揉着脸装死。
村正老眼凌厉瞪着江小曲,没好气喝叱一声:“再揉下去,皮都要搓破啦!”
茶棚里,男子静静望着自己面前杯里的清水一动不动,身旁剑侍还瞪着两只圆眼往他二人直瞧。
江小曲搔搔头:“一早回来便见村民们拿着竹竿扫帚要赶人,那人若真是水门之后,要动手起来,咱们的人讨不到半分好处。”
村正脸上看来本该和蔼亲切,可是麦色的鼻梁上像给人黏着一块方型的长白膜,方矩里有道触目惊心的深疤,让他的目光更显诡谲凌厉:“他要敢在这里动手,我就代替濂门清理门户。”
江小曲耸耸肩,随手撢落在地面滚了一天沾上的尘土,“随便吧,他们不动、我们就不动,别把人逼急了。”
见他转身就走,村正又唤:“你上哪?”
“我跟李胖陈狗约了酉正在村外赌一把。”
村正蹙起眉,一脸不悦:“成天就知道赌,没别的事可干了?”
江小曲嘻嘻一笑:“无父无母无媳妇,没屋没田还不富,你说我不赌还能干些什么?”
拉伸睡瘫的腰骨,活动间,江小曲蓦然瞥见茶棚里,青年定定望着面前瓷杯水面的模样,那眼神令人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青年看来十分年轻,跟弱冠的自己相去不远,俊俏面庞没有这年纪里该有的活力,苍苍一片雪白和过于僵硬的面无表情,显得对方有种说不出的老成与忧郁。
江小曲看得出神,丝毫未觉自己已经提步踩近,近得不自觉俯身将两臂撑上桌案,想再看得更清楚一些。
杯中水面忽然侵入一抹倒影,男子的视线被惊动,抬眸望他。
一抬眼,那熟悉顿时消失无影无踪。
青年面上还是一样淡然,可目光却隐隐透露出一股力道,像把坯刀,一刀刀将眼底所见,全数雕刻入脑。
江小曲挑眉瞥过他一眼,转身走出三大步,伸指自耳后像变戏法般捏出一枚铜钱,背着青年掐指弹出。
铜钱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稳稳落到青年眼前的杯中,“噗通”一声夹杂细细清脆声响,激起小小水花。
青年望着杯里的铜钱似乎正在琢磨些什么,又见江小曲朝他拜了三拜,微翘的唇角勾出一条好看线条:“看来我今天手气挺不错。”
捧着白剑的女子秀眉微微拧起,似是不悦:“你又来挑事儿?”
“路葵。”青年终于出了声。
“原来是路姑娘。”江小曲摩娑着自己略嫌秀气的下巴,贼贼一笑:“今早提过的事,不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滚!”
路葵瞪了他一眼,江小曲模样虽俊俏,可那种事事不挂心的犯懒模样跟她家公子天差地别,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
同样一抹笑容,看在青年的眼里就不太一样。
江小曲的眼睛并不特别大,眉眼之间有股秀丽英气。教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个人只要一笑,那对傲意长眸就跟着弯了弯,锐气顿减。
不论他挂在嘴边的笑容是邪气或是调皮得意,总之,都会有股令人格外亲近的错觉。
姑且不论江小曲的目的是什么,冲着那对爱笑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嫌恶,就足以令人印象深刻──面对叛徒水门,十二门里没有人有这种雅量,见到他还笑得出来。
青年褪去眼神里的力道,微微颔首:“今晨,有劳。”
“听说你是水门的。”江小曲走近他面前,指着眼前的杯:“卜卦会不会?”
路葵又瞪了他一眼:“水门又不是算命的。”
“你想算什么?”男子倒是出乎意料的反问。
“公子?”路葵愣愣望着自家公子,不明白他什么时候又多了一门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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