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枕山襟海 “殿下,藏好了。”
陆齐光闻言, 一时没按捺住惊讶,半挣开牧怀之的怀抱,回眸去看他。
童子科是大梁科举制的一门,专为年岁不满十一的神童所设, 考试难度几乎与进士科不相上下, 考取之人虽屈指可数, 却无不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只是, 童子科皆是文试,考取后所面临的仕途也多是文职。
正因如此, 陆齐光此刻望向牧怀之的神情才尤为复杂。
“你……”她上下打量他一番,“原先,是想做个文人?”
牧怀之嘴角微勾, 低声道:“不像吗?”
他的口吻有几分迟疑,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似的。
从牧怀之的笑容中,陆齐光读出了几点寂寥。她想起他曾赠予她的书迹与丹青,又想起他与青松先生的交情,慢慢便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
她叹了一口气:“哪里不像呢。”
牧怀之分明是最像文人的:身如修竹,脊骨不屈,惊才风逸, 世无其二。可“引烛居士”闻名天下,牧氏长子却韬光韫玉——旁人只知他戎马倥偬,无人见他笔走游龙。
陆齐光转过身, 面向着牧怀之:“是镇国公不准吗?”
牧怀之环住陆齐光的腰, 松松地将她搂入怀中。
“说是家父不准, 不如说,是命数不准。”他好像觉得累似的,低下头颅, 依偎在她颈侧,“牧氏凭战功而封妻荫子,一袭爵位,是恩赐,也是枷锁。”
“天地不仁,我与敬之,一个好文,一个喜乐。”牧怀之慨叹,话语中掺杂着几丝苦味,“可堂堂将门世家,无人从军,哪里像话。”
陆齐光眉头微蹙:“但……”
她话未出口,才起了个头,便忽然想到什么,没再继续说下去。
陆齐光原本想说,牧怀之话虽如此,可牧氏兄弟二人却都是大梁顶尖的将才。但她转念一想,眼见未必为实,旁人多半只看见牧氏子戎马一生的成就,自然不会关注背后的日日夜夜。
她有几分藏不住的悲戚,端端显露在眉头。
牧怀之读懂她的心思,主动宽慰道:“我舍不得你皱眉。叫你听得难受,这些事不说也罢。”
陆齐有意遮掩自己的情绪,将脑袋往牧怀之胸口一埋,说话的声音也被闷下半分:“你说你的,不妨事。所以,你与二郎君就这样从了军?”
“是。我十岁被送往凉州,此后在那里呆了八年。”牧怀之的手指轻轻抚过陆齐光的发,“这八年来,我没有做主人生的胆量,只敢在旁人睡下时挑灯夜读,连求学都不可告人。”
陆齐光沉默地听着,心里确实不大好受。
她今晨才与镇国公打过照面,要不是牧怀之吐露内情,她绝对想不到,镇国公真能狠下心将儿子送往边关,甚至为了牧氏的荣誉与责任,生生埋没牧怀之的才能。
可真要说谁对谁错,陆齐光也断不敢说镇国公愚忠:正因有如他一般的人存在,敢为旁人之所不能为、不忍为,大梁边关方能稳定,朝中才会不缺良将。
正当她难过纠结之际,牧怀之话锋一转:“但后来……”
他扶住陆齐光的肩膀,与她双眸相对:“我遇见了你。”
“我?”陆齐光微讶,“我从没去过凉州。”
“两年之前,上京中秋宫宴。”牧怀之早知她没有印象,也不恼,只回忆道,“我弃笔从戎,又常年戍边,与父亲重见时,多有尴尬,于是我胸中郁结,往太液池躲避应酬。”
“那夜的月光比今夜更亮。”他微微一笑,连晚风都带上些许暖意,“是你,突然跳进我怀里,喝我的酒,还要将天上的明月也赏赐给我。”
这样一说,陆齐光忽然便想起,之前牧怀之曾送给她一幅画。
那上头画着的,正是一名立于池中、捧着水月的少女。元宝刚看到那画的时候,就将她认了出来,可当时她心思不在画上,听过就罢,并没往心里去。
这样看,那画中人确实是她不错。
但,她跳进牧怀之怀里,还去喝他的酒了?
这要是真的——羞死人了!
陆齐光红着脸,磕磕绊绊:“明月非我私有,我、我岂能将它送给你?”
“你确实送了。”牧怀之松开一只手,伸平五指,接住一抔月光,递往陆齐光面前,“你明知它不属于你,却仍利落爽快,好像这举世的湖光山色与朗月清风,都在你一双眼、一颗心里。”
他收紧五指,将月光揉碎在掌心,指尖轻轻点上陆齐光的眉心:“你说你胸无大志、不知礼数、虚荣至极。可我看你,分明枕山襟海、蕙质兰心、可爱至极,是我独一无二的小殿下。”
“若我能学来你半点浩然,此生定会更加快意。”牧怀之凝望着他的小殿下,目光比月色温柔,“可我学不来,只好这一世、下一世、每一世都陪着你。”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陆齐光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心虚地摸了摸耳垂,别过头,避开牧怀之的视线。
牧怀之自然不肯放过她,正要乘胜追击,却耳尖一动,隐约听到有人接近。
女官们的攀谈声由远及近,徐徐传了过来:
“长乐殿下跑到哪儿去了?刚刚还看见她到太液池来了呀。”
“黑灯瞎火的,这让人怎么找?”
“要是生辰宴结束了还找不着她,陛下就要怪罪下来了。”
陆齐光也听到了女官们的声音,心下一紧:要是让人看见她和牧怀之抱在一起,那就麻烦了。
牧怀之自然也在乎陆齐光的名声,眼疾手快,解开领边的扣袢,用半边袍衫将眼前人轻轻一拢。陆齐光反应不及,转瞬就被裹进了牧怀之的衣物之中。
她眼前视线昏黑,鼻间全是皂荚的淡香,牧怀之的体温迎面涌来,热得她肩颈一颤。
陆齐光只觉自己浑身僵硬,大脑空白,根本动弹不得。
“嘘……”牧怀之的呼吸吹在她耳畔,藏着星点笑意,“殿下,藏好了。”
他倒是泰然自若,只将袍衫一扣,双臂抱向身前,看似环胸,实则搂上了陆齐光的背脊——幸好陆齐光娇小,牧怀之的袍衫够长,女官们又是自背后走来,大抵是看不见她的。
二人将将躲好,女官们便来到了那断缺的石栏前,隐约看见了牧怀之的身影。
只是,女官们看得并不算真切,低声讨论了一阵儿,才认出牧怀之来,便推出一名胆大的,拔起声音问道:“牧将军,您可知道长乐殿下在何处?”
“不知。”牧怀之音量不高,刚好能让她们听见,又不至于让怀中的陆齐光觉得吵人。
“长乐殿下方才还在问您的下落呢!”女官正说着,一低头,瞧见了放在石栏前地上的那盘葡萄,便将它拾起来捧着,疑惑道,“咦,这里怎么有盘果子?”
陆齐光听得心焦,直想一拳锤死刚才的自己:
拿什么葡萄,藏还藏不干净!
牧怀之幸灾乐祸,可陆齐光在前,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只好按捺着抖了一下胸膛,不动声色地圆道:“殿下方才来找过我,将果盘放下便离去了。”
“原是如此。”女官对牧怀之的话深信不疑,“多谢将军,奴婢去别处找找。”
陆齐光心间暗喜:听这阵势,像是要走了?
可她还没高兴太久,什么东西先攀上她腰际,隔着一层锦缎,轻轻地挠了一下。
她本就怕痒,一个没忍住,窜出一声嘤咛:“呜!”
“嗯?”有位耳尖的女官听到声响,把头一别,“牧将军,您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陆齐光又羞又气——她当然知道是牧怀之在使坏,有意挠她痒,可碍于当下的情形,她一点儿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简直是任人宰割。
牧怀之没忍住,自喉头滚出一声低笑:“未曾。”
等等,一向冷如冰霜的“玉面修罗”牧怀之,刚刚是笑了吗?
女官们不可置信、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陆齐光也不敢再发出什么声音,心下恼成一团,准备晚些时候好好把牧怀之收拾一顿。
过了一会儿,为首的女官终于打破了沉默:“咳咳。既然如此,那奴婢们再去别处找找。要是将军发现了长乐殿下的踪迹,直接将殿下带回宴殿即可。”
“知道了。”牧怀之眉宇舒展,语气难得宽和。
身后的脚步声稀落地响起来,逐渐朝反方向去了。
可直到人声悄寂、女官们彻底离开,牧怀之仍未松开双臂,也不曾去解领口旁的扣袢。
陆齐光还在为方才他捉弄她的事儿生气,正要挣扎,牧怀之却突然松却扣袢、容她钻出一只脑袋。
她带着羞赧,扬起脸,向着牧怀之怒瞪过去,却正巧撞进他萃满星河的一双眼。
“殿下开恩,容臣抱您一会儿。”牧怀之将姿态放低,低声央求她,虽搬出公主与臣下的分别,但仍不失温柔,“殿下不会想知道,您被其他男子围住的时候,臣都忍耐了些什么。”
这话听着好像有些吓人,入了陆齐光的耳朵,反倒叫她没了脾气。
牧怀之确实爱了她很久,也始终克制着这股蓬勃的情感,甘愿对她默默守护。
如今,群星环绕的明月终于坠落心尖、剖白心意,他欣喜若狂,却也生怕这是场镜花水月的美梦。
“好吧。”陆齐光抿抿嘴唇,“那本宫就准你,抱到今夜生辰宴结束之前。”
接着,她俏皮一笑,狡黠道:“至于后头还有没有机会,看你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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